中學生炮制的“特大反標案”

烏云籠罩整個村子

1971年，我還是一名初一學生，卻經歷了一起驚心動魄的“反動標語”案，這起案件還被廣西列為新中國成立后最大的“反動事件”之一。

12月20日清晨，廣西橫縣那陽鎮大坪大隊支書莫平進像往常一樣走出臥室洗漱，突然發現正門外的墻壁上張貼著一張用報紙寫成的大字報：“打倒×××！為××報仇！”大字報竟然明目張膽地攻擊最高領袖毛主席，為剛剛定性為“叛黨叛國、自取滅亡”的原副統帥林彪喊冤。

此時，村里許多早起過路的群眾也停步觀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多時支書家門前就站滿了密密麻麻的群眾。

村民們個個表情凝重，認為張貼如此反動的標語，一定是對共產黨有深仇大恨且有相當膽量的人干的，作案者應該是潛回或隱藏在大陸的國民黨特務分子。有位警惕性較高的村民反映，兩天前他在村邊遇到一位戴著墨鏡、穿著黑衣的中年人，外形酷似電影里的國民黨特務，這條“反標”很可能與此人有關。說不定此人現在還隱藏在村里，準備實施爆炸、殺人等行動。

另一位村民則說，昨天他在渡口遇到兩個陌生人，舉止詭秘，談吐特別，一點都聽不懂他們的語言，會不會是從臺灣潛回大陸的特務？

村民們七嘴八舌，述說著這幾天遇見的可疑人。這么一番議論下來，大家如臨大敵。莫支書立即布置人員把守村中各個出入口，讓各家各戶回去后仔細搜查閑置房屋，遇到陌生人一定要將其押送到大隊審查。同時還命民兵保護現場，自己則快步跑到大隊辦公室，通過電話向那陽公社黨委、革委會和橫縣公安局報告。

如果是國民黨特務所為，作案后怎么會還潛藏在村里？全村人興師動眾，搜索結果可想而知。沒抓到人，村民們心里都不踏實。

作案者深藏不露

橫縣公安局立即成立“特大反標”專案組，迅速到達案發現場。

專案人員在案發現場想方設法尋找作案者留下的證據，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但一番忙碌后，專案人員卻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只好小心翼翼地撕下標語，拿到大隊辦公室，對筆跡進行分析。從表面上看，“反標”的文字出自學生之手。但大家認為，這是敵人為了轉移視線，模仿學生的筆跡，讓偵破人員產生錯覺，是敵人慣用的伎倆。專案人員表示要保持清醒頭腦，決不讓敵人陰謀得逞。

緊接著，專案組作出決定，立即對全大隊人員進行拉網式排查。初步認為作案者為3類人：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右分子；游手好閑、手腳不干凈、受過批判的人；潛入或隱藏在大陸的臺灣國民黨特務。

專案組人員還對書寫反動標語的報紙進行了研究，發現盡管作案者用墨水涂抹掩蓋了報紙日期，但報紙上的文字清楚地表明，這是1971年3月25日的《廣西日報》。

專案組一邊收集筆跡，一邊核查遺失這天報紙的單位或個人。專案組人員經過反復推敲，認為張貼“反動標語”選擇支書家而不是公共場所，說明作案者除了仇恨社會外，很可能還與支書有個人恩怨。

專案組人員采集了既定人員共32人的筆跡進行對比，最終確定了3個重點懷疑對象。他們除了字跡與“反動標語”的字跡有一定形似外，都與支書有不同程度的矛盾。一個叫莫世本的，平時吊兒郎當、好逸惡勞，與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三十四五歲了還光棍一條，半年前將朋友灌醉，伺機偷去朋友內房鑰匙欲奸污朋友的妻子，被人發現而未得逞。消息傳到大隊后，支書命民兵將莫世本捆綁起來，幾名民兵見他抵賴，就用鞭子抽打他，將其打得半死。事后，莫世本對支書恨之入骨，很有可能用這種過激行為進行報復。另一人叫蒙小江，家庭成分為地主，幾年前他父親被大隊干部以莫須有的罪名槍殺，從此他對大隊干部懷恨在心，盡管平時規規矩矩，但內心十分仇視社會和大隊干部，極有可能張貼“反動標語”來發泄私憤。還有一個叫莫鵠，是“右派分子”，原來是一名老師，自以為聰明，喜歡鉆牛角尖，口無遮攔，因對畝產3萬斤谷子發表了不同意見，被人舉報，落了個反對“三面紅旗”的罪名，除了被開除出教師隊伍外，還戴上了“右派”帽子。莫鵠一直都對給他戴“右派分子”的帽子耿耿于懷，支書作為大隊班子的核心人物，也是他痛恨的人物之一，他很可能破罐子破摔走極端貼“反標”。

專案組人員對這3人進行了數天的隔離審查和外圍調查，卻未獲得作案證據，只好將他們放回家中。

專案組尋找丟失報紙的進展也不太順利。生產隊沒有辦公室，大隊部的報紙到了村上，誰遇見郵遞員誰就可以帶回家看，因此，沒有人能說清楚3月25日《廣西日報》的去向。我們村的生產隊隊長是我堂叔，沒讀過幾天書，大字不識幾個，為了這份報紙可以說是竭盡所能。他讓我隨他一起尋找3月25日的《廣西日報》，給了我一張信箋，上面寫著那天報紙上的文章題目。我倆到本隊各家各戶翻箱倒柜，就是沒見到該份報紙的蹤影。失望中，隊長想到了廁所，當時不少人上廁所愛用報紙作手紙。隊長說只要找到這份報紙的一小片就可交差。令人失望的是，當時廁所都是露天的，手紙用完后扔進糞坑里，下雨后沖到糞池里就溶解了。我與隊長忙碌了兩天，一無所獲。經統計，該天的報紙除了學校、個人訂閱的可以找到外，全大隊45個生產隊，有半數以上這天的報紙都遺失了。

每隔一個星期，專案組就向上級匯報一次偵破工作的進展情況。3個月過去了，整個大隊搞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作案者卻深藏不露，偵破工作陷入僵局。

作案者竟是我同學

就在“反標”案偵破工作陷入停滯階段時，廣西公安廳派出經驗豐富的專家前來協助偵破此案。

這起“特大反動標語事件”在我們學生心中產生了重大影響，大家都心驚膽戰地期望快點抓住作案者。課余時間，我們經常討論此事。有一次我的同桌莫宙容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抓到作案者，會如何處理？”班長莫厚興不假思索地回答：“肯定要槍斃！”說幾年前他有一個在政府部門工作的遠房親戚，在辦公桌的報紙上練書法，沒想到報紙的另一面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畫像，他這個親戚最后被判了8年刑，其情節與“特大反標”案相比不知輕了多少。

幾天后，班主任突然宣布要交作文本，說是上級領導要來檢查學生的寫作水平，對優秀作文還將給予獎勵。我們交了作文本后，都等著評比結果，希望得到獎勵。可此事卻一直沒有下文。

1972年4月中旬，學校組織全校師生分兩批到西津參觀學習，我們初一年級先去。廣西橫縣西津水力發電廠當時是全國最大的低水位電站，距我們學校約6公里，電廠的保衛工作十分嚴格，未經層層審批，任何人不得進入電廠區域。我們有幸參觀發電廠，都異常興奮。

那天，我們這屆學生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步行，到達西津電廠大門口的小廣場集合點名，然后按名單順序逐一接受安檢。我們班排在最后，前面兩個班的師生都順利通過。讓人不解的是，我們班的莫宙容不知為何通不過安檢，還被帶走了，我們頓時心跳加快。

參觀結束后，我們在老師的帶領下返回學校。途中，大家掛念著莫宙容，就問老師：“莫宙容為什么通不過安檢？他現在怎么樣了？”老師說：“莫宙容的事你們不要多說多問，這是紀律。”

一個星期后，莫宙容還沒有回來，大家覺得很蹊蹺，班主任也不作任何解釋。

一天下午，我們全班同學被召集到大隊會議室。剛進入大門，我就看到第一排坐椅上坐著和我們分開了10天的莫宙容，他表情憂郁，臉色蒼白，看見我們來了，立即垂下頭。主席臺上坐著5名表情嚴肅的公安干警，大隊干部指示我們坐在第二排以后的位置。

會議開始后，一名公安干警宣布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12·20特大反標案”勝利告破，作案者就是初一（3）班的學生莫宙容。

這個消息好似晴天霹靂，我們全班同學個個目瞪口呆。

事后我們才知道，公安廳偵破專家前來協助破案，對“反標”的字跡認真研究后，認定這條“反標”出自學生之手，而不是模仿學生的筆跡。偵破方向確定后，專案組便開始收集全大隊學生的筆跡進行排查，當看到莫宙容的字跡時，專家立即斷定：“就是他！”為了防止學生慌亂，專案組巧妙地利用組織學生參觀西津電廠通不過安檢之機將莫宙容抓獲。

莫宙容出身貧農家庭，父親曾是村里榨油房、代銷店會計，因挪用公款被撤銷會計職務，同時退回全部公款。莫宙容認為父親生活節儉，不可能挪用公款，一定是被冤枉的。他看到查賬是支書組織的，心里便萌生了報復的念頭：你讓我家過不好，我也讓你家不得安寧。就這樣，他背著父母做出了寫“反動標語”張貼到支書家門外的過激行為。

莫宙容的惡作劇可以說驚天動地。經多方面調查，證實他寫“反標”并未受他人指使，因而他的家庭成員沒有受到牽連。由于他當時只有十二三歲，最后也沒有承擔刑事責任。

（壓題圖：《黑白藝術世界》崔兵繪）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