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月光,我小心地捧出寒香盞。它只有兩個拳頭大小,通體由苗疆無量山澗湖底的千年寒石打造而成,在清冷的月光下,幽幽地泛著碧綠的光。這里面是我入宮之日便種下的金蟬蠱。
第五回:轉朱閣
#12928;
湖畔的對峙凝結住了時空。人們口中溫和儒雅,自耶律兮凌登基以來幾乎再不踏入宮廷半步的四王兮碩,竟出言頂撞西夏王!而這一切竟都是為了我,如此卑微、渺小的我。心底掠過深深的不安:魔鬼一般邪惡的耶律兮凌怎會輕易放過不順服的臣民。
果然,他恣意狂狷的笑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哈哈哈哈……”在靜謐的深夜,這笑聲無端帶出幾分詭譎的危險:“好!四王殿下!好!只要你跪下來,求我。”
耶律兮凌鋒利的目光劃過我蜷縮的身體,定定地落在四王的臉上,眼底彌漫開意味深長的挑釁:“跪下來,求我。這個丫頭,你就可以帶走。”
不,不要,千萬不要!再怎么樣,你也不可以為了我這卑微的女子而折損自尊。不可以!顧不上后背的刺痛,我匍匐著向四王的方向挪動。抬頭的瞬間,我看見,他扯開白色長衫的下擺,果決地甩了開去。
“不——”隨著我撕心裂肺地呼喊,耶律兮碩直直地跪了下去。長衫的一角被風揚起,像被撕裂了一般,呼啦啦地在風中呼號。
#12929;
“求你。讓我把這位宮女帶走,否則她會死的。”我的淚水,洶涌地滾落到臉上,無法抑制。他原本溫和純凈的聲線,此刻帶著懇切,祈求,還有一絲屈辱。都是我,全怪我。
耶律兮凌抖地一震,他似乎沒有想到四王會如此。隨即朗聲大笑:“哈哈哈……”,輕蔑的語調隨著笑聲傳出很遠,很遠。“耶律兮碩……哈!耶律兮碩!”忽地,西夏王的唇齒間迸出無比的恨意,好似千年寒冰:“你也會有今天?那好,我就讓你知道,誰才是王!我不想給你的,就算你跪了,也得不到!”
“拖這個丫頭,回宮!”
他不是人!不是!為何如此羞辱四王?就算所有的人都已臣服,難道還不夠嗎?難道只有揉碎了別人的尊嚴,踐踏在他的腳下,才能顯示出他作為王的威風?人,怎會如此!
四王殿下,你早該知道,狠毒如耶律兮凌怎會應允你的請求,而你何必為了我這小小的宮女,自取其辱?你太過善良,太過善良了啊。
我被兩個內監拖著,跟在耶律兮凌的身后。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模糊得這樣厲害,否則,為什么我看到風中你跪下的白色身影,那么的委屈,那么的無助。你該是白衣如雪,意氣風發的模樣。
心被烙鐵燙過一般的痛。從未有一刻,心中的恨意像此時這樣翻滾,復仇的烈焰灼灼地燒過全身,熊熊烈火舔舐著后背露出骨頭的傷口,居然感不到疼痛。
#12930;
耶律兮凌把我帶到了柔芙宮。
他與舒美人徑自進了內殿。末了,不忘吩咐內監:把這丫頭栓在殿門口。他是存心要折磨我了。
皓月漸漸西沉,啟明星隱約掛在了天際。夜色漸漸散了開來,柔芙宮里的燭火卻剛剛燃起。透過綾羅綢帳,紅燭舞動著嫵媚的光影,內殿不時傳來舒美人的笑,含嬌帶癡,如雛鶯啼谷。掛在我頭頂玉柱上的春鸞金鈴,把銷魂的裊裊銅音,傳遞得越發清亮纏綿。
不知王妃今夜聽到春鸞金鈴的靡靡之音,會有怎樣的心情,又將做哪些籌謀?她雖易沖動,難免失于縝密,但她王妃的地位、家族的勢力,都可以利用,更可貴的,是她有一顆爭寵的心。
這樣想著,嘴角冷冷地扯出一絲笑,不由地抬眼向柔芙宮的內殿望去。可巧,目光正遇到端著水盆出來的宮女玉蘿。心里一松,暗暗做了打算。
這個小宮女性情極其溫和,甚至有些木訥,又不懂得使心計討好主子,舒美人很不待見她。玉蘿在柔芙宮的日子早已很是難過,若不是當初我私下里使錢給苦役間的雜役,恐怕她的腿早是被打斷了。
她見我如此落魄狼狽,驚得臉都白了。警覺地看看四周,快步走到我跟前:“煙碧姐姐,你怎么……”我看得出,她發自心底的擔心,心下倏忽一暖,在這人世間,竟也有人是如此真心待我。可我,卻又不得不利用她。雖不至令她有性命之虞,可面對她關切單純的眼睛,心里還是泛起陣陣難過。
我貼在她耳邊,小聲急促地說:“現在能幫姐姐的,就只有你了。這一兩日,你設法親自見到王妃,轉告她:三月,如期。就這四個字。”我把身上破碎不堪的蜀錦紅裙撕下一條,交到玉蘿的手里,叮囑她:“再把這個給王妃,親自交到她手里,知道嗎?”玉蘿狠狠地點頭,我的心才稍微放寬。
“還有,千萬不要再接近我。姐姐不能連累你,快走!”玉蘿期期艾艾地看著我,不忍離去,我使勁地推開她,急急地催促:“快走,快走!”
看著玉蘿謹慎瘦小的身影匆匆轉過殿角,消失不見,緊繃的神經才松弛下來。頓時,酸軟和疼痛潮水般席卷全身,困意不可抵擋地侵襲過來。
#12931;
許是睡了很久,也或者只睡了片刻,昏昏沉沉的我,早已不知時辰幾許,身在何處。在深深的睡夢中,感覺有人不斷地、狠狠地搖我。勉強睜開眼睛,強烈的陽光生硬地刺下來,下意識地用手遮擋。
“王讓你進內殿,有話吩咐。”內監倨傲地命令。
初冬時節,西域的夜晚已經很涼,在外面呆了一夜,身體早已僵了,想要站起,卻怎么也使不出力氣。內監見我拖拖拉拉的不耐煩,就一左一右兩個人駕著我進了內殿。
春宵帳暖。內殿里溫暖如春日,層層疊疊的粉紅色紗帳,清透飄逸,嬌艷的美人蕉浮動著幽幽暗香,襯得冬日的清晨也帶上了一抹嬌羞。我模糊的意識在聞到只屬于春天的美人蕉的香氣時,驟然清醒:耶律兮凌給舒美人的,可算是好的了,可與王妃的錦繡宮比起來,差著遠呢!事成那天,耶律兮凌會不會憐愛現在這個如此得寵的女人?我很想知道。
在最后一層紗帳前,內監將我放了下來。
“挑開紗帳。”耶律兮凌的聲音隱約透著初醒的慵懶,但依舊沒有一絲溫度。
突然闖入眼簾的,是一副旖旎的肉色春光。臉,“騰”地燒了起來,慌亂地低下了頭。我以為他召見我,至少會穿戴整齊。可現在他赤裸著上身,斜倚著舒美人的閨床欄桿,白天束起的發髻也披散開來,散落在舒美人錦紅的肚兜和白如新藕的肌膚上。
我深深地埋下頭,臉上的溫度隨著劇烈的心跳更加灼熱。“抬起頭來。”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恍惚間仿佛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抬起頭,對上了他的眸子。心里沒來由地一震,這是一張多么俊朗的臉,如刀鑿一般輪廓分明,緊閉的嘴唇略微上揚,劍眉明目,即便冷若冰霜,卻愈發顯得霸王之氣的濃烈,壓迫的氣息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無法再看,心跳得卻更加慌亂。“哼!”一聲輕蔑的笑從頭頂壓了下來,他大步走到我的近前,欺身過來扭住我的下巴:“四王以為,你在我身邊會死?我偏不讓你死!”忽地想起昨夜四王殿下在凜冽的風中,為我的那一跪,心頭撕裂了一般地疼痛。抬起頭瞥向他,來不及收起眼底的恨意和厭惡。
耶律兮凌的瞳孔猛然收緊,淡褐色的眸子深深地看進我的眼里,薄涼的霧氣從他的眼底氤氳升騰。壓迫的氣息離我如此地近,可是有那么一瞬我竟然感覺到,他柔軟的唇似乎要碰上了我的。“你……”他咳了一聲,仿佛是掩藏剛剛的不自禁:“叫什么名字?”
“煙碧,秦煙碧。”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也不帶一絲情緒。
“看到的,未必是真的。秦煙碧。”他放開捏住我臉頰的手,聲音又恢復了金屬的殺戮之音:“記著你的本分。下次決不饒你!”
#12932;
耶律兮凌把我留在了柔芙宮,做宮女。
內監帶我下去更換衣衫。轉過紗帳時,回頭偷眼望去,舒美人兩條白藕般的腿頃刻纏在了他的腰間,整個人柔若無骨地附住了他的每一寸肌膚。心中竟有一絲酸痛劃過。
為什么?每次與他近身接觸,所有的計策仿佛都失去了效力,所有復仇的烈焰如同遇到溫潤的水,全部安靜下來。只留下心底如麻的慌亂,無法把握。
一定是他殘忍的壓迫的氣場,讓心虛的我有了瞬間的膽怯,一定是!“記著你的本分。”我從未忘記過!而我此生能走的,也只有這一條絕路。所以,秦煙碧,你不必害怕,亦不能害怕。
第六回:定風波
#12928;
柔芙宮的管事宮女,把我分配到了洗衣間。活計并不輕松,但幸好沒有再被耶律兮凌欺辱折磨,加之玉蘿請來相熟的小太醫為我熬了幾副湯藥,過了些時日,后背的傷,好了許多。
這些日子,最感歡欣的是,進柔芙宮不久,玉蘿從王妃那里帶回來了口信。玉蘿說:王妃看上去很高興,賞了她十兩銀子,說是讓她打點上下以便為我治傷。
王妃沒有忘記我這小小的宮女,這和舒美人因懷了孩子被加封為舒貴人有莫大的關系,王妃期寄著我能幫她得到王的寵愛。如果有一天,當她發覺我想要的,不只是她所承諾的榮華富貴,而是她的王,甚至她的整個家國的時候,她會不會后悔曾經的今天?
胸口憋悶,搖搖頭不去想那些虛妄的未來。眼下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延續血脈,對于任何一個王國來說,都是頭等大事。西夏國的王族為了給君王和子嗣祈福,君王的第一個孩子在懷胎三月的時候,將舉行祭祀大典。
再過五日,便是為舒貴人所懷胎兒舉辦祭祀大典的日子了。
#12929;
與后宮其他嬪妃相比,舒貴人的出身可算寒微,她的父親不過是小小的部族首領。而王妃的父親是權傾一時的北院大臣狄胡麻格。論姿色、論家世,舒貴人都無法與王妃相提并論,可當初她以秀女的身份一入宮便得到耶律兮凌的寵愛,難怪王妃會處處透著酸楚。
就算心中的妒火再盛,在祭祀大典這樣的日子,王妃依舊要保持雍容的氣度,為舒貴人和她的孩子拜天祈福。后宮的女人,即便心中藏著千般不甘、萬般不愿,終究要露出得體的笑。尊貴如王妃,也逃不過這無奈的命運。
祭祀大典的這一天,是西夏國難得的郎朗晴天。這之前,鵝毛一樣的飛雪不停歇地下了三日。此刻,西夏王、王妃與舒貴人站在祭天臺上,向著西夏國的神山——祁連山的方向焚香、拜天。懷有三個月身孕的舒貴人并不顯懷,一席粉紅立在祭天臺上,宛若凌冬初放的寒梅。臺下的王宮貴族、親要大臣個個肅穆莊重,鐘鼓、號角的祥瑞之音在寂寥的冬日,伴著干澀的冷風,傳出很遠。仿佛祁連山的那側,真的有了回應。
我在柔芙宮中百無聊賴地看著綿軟剔透的積雪堆在巍峨的宮墻之上,映得墻身的雪蓮花愈加清凜高潔。庭院里的胡楊樹、云杉、桑葚、洋槐的枝頭錯落地附著晶瑩厚重的雪,一天一地的銀裝素裹。
正看得出神,內監尖細的嗓音破空而來:“王上回宮——”。這一嗓子反倒令這個晌晴的天,干硬起來。
#12930;
祭祀大典后的盛宴足以讓柔芙宮喧鬧至明晨。今夜的柔芙宮,必定熱鬧非常。
華燈初上之時,晚宴已進入酣暢的時刻。在未入宮之前,已聽民間盛傳,新王夜夜歌舞升平,美人相伴。入宮之后,感受到的卻是西夏王寒冰一樣的冷酷,野獸一般的殘忍,著實難以想象冷漠如他,夜夜笙歌會是什么樣子?
藏在晚宴的角落處,遠遠望著高殿之上的耶律兮凌。他瞇著眼,歪在高大的麒麟鹿角椅上,右手摟著春風得意的舒貴人,左手用銀箸輕輕打著節拍。可是那眼神,疏離涼薄,并不像沉迷于舞姬的曼妙身姿,倒仿佛是在審視,或是在回憶。
忽然,他的目光黏在我藏身的角落。心中一緊,趕忙躲進更深的陰影里。剛巧,一曲“獨醉笑清風”舞畢,舞姬香汗淋漓退場,一眾貴客鼓掌叫好,耶律兮凌的嘴角也勾起不多見的笑意。歌舞笙樂停歇的片刻,庭院里女子尖利的哭叫聲倏忽傳進晚宴。“冤枉啊——”,凄厲的慘叫,瞬時冰封住殿內熱火烹油般的熱鬧。喧囂的盛宴,戛然沉寂下來。
#12931;
耶律兮凌面色一沉,壓抑住隱忍的怒氣,問:“怎么回事?”
片刻后,內監總管小心回稟:“柔芙宮的宮女,夾帶私逃。”
“不是喊冤枉嗎?”耶律兮凌斜睨他。
“是……不過……”似是極難言的事,內監吞吞吐吐,說不明白。
“在這樣的日子,夾帶私逃,誰的膽子這么大!帶她上來。”一直未說話的王妃,此時緩緩開口。
一眾親貴面前,耶律兮凌也不能拂了王妃的面,便不耐煩地對內監揮了揮手。
很快,偷東西的宮女被帶了上來,手里死死拽住一個包袱,抖成了一團。她是柔芙宮的宮女,玲瓏。這時,幾個內監下了死力從她手里奪過那個包袱,抖落開來,散開一地的綢緞衣物,多是嬌嫩的粉紅色,是舒貴人喜歡的顏色。
內監總管彎腰隨手一翻,厲聲問道:“還想抵賴!偷了小主的東西要跑?”說著遞眼色給身旁兩個小內監。他們倆個迅速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了玲瓏。
玲瓏臉色慘白,汗珠順著額角滾落下來。舒貴人看著自己宮內出了這樣的丑事,俏臉上早已掛不住:“狗奴才,本宮平時待你不薄,竟然做出這樣丟人的事!”
玲瓏聽到舒貴人的聲音,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匍匐上前,痛哭著哀求:“小主,小主救我!”言辭之間甚是可憐。
舒貴人的臉紅得碳燒了一樣,躲在耶律兮凌的懷里,不斷地催促內監:“拖出去!拖出去!”
王妃的貼身宮女錦瑟忽然“咦”了一聲,取過一盞火燭,仔細去照那團衣物,翻了片刻,撿起其中一條錦緞軟褲。
錦瑟提起那條軟褲,一團暗紅色的血跡赫然出現在褲子中間。王妃見此,忍不住皺了皺眉。嬌氣的妃嬪已經捂著鼻子往后退了幾步。
眾人心里疑惑,既是偷盜為何不拿貴重的首飾,卻只拿了這幾件衣物,竟還是污穢的?麗嬪在旁小聲嘀咕:“舒貴人有孕在身,怎會有帶血的褲子?莫不是……見紅了?”
舒貴人疑惑地搖頭:“并沒有,這幾個月身子雖然乏懶,但一直都好好的。”
王妃轉過頭看著癱在地上的玲瓏,雍容之中隱含了怒氣:“這是怎么回事?”玲瓏渾身篩糠一般地抖,但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面的青磚,不肯說一句話。
這事很是蹊蹺,王妃對耶律兮凌道:“王上,這丫頭古怪得很,若不用刑斷不會水落石出。”我不得不佩服,王妃的氣勢在這個時候拿捏得恰到好處。
還未等耶律兮凌開口,舒貴人已惱羞成怒:“賤人,拖下去往死了打!”
縮在地上如死魚般無力的玲瓏,忽然還魂了一樣死命地掙扎,向舒貴人叫道:“小主,你……你假裝懷孕爭寵,奴婢是為了你毀滅證據,到頭來,你卻想要了奴婢的命啊!我,我又何必忠心于你!”
#12932;
冷眼看這出戲,演至高潮,心底卻泛起陣陣寒意,為了錢財,可以將之前的主子推進萬劫不復的深淵。這是怎樣的心腸?
可我,又有什么資格去埋怨玲瓏?如果沒有她,這出戲怎會如此圓滿?
舒貴人并沒有做錯什么,她雖然跋扈,但也不過是一個貌美并得寵的女子。不久之前她還在為自己懷了西夏王的第一個孩子而幸福滿懷吧?她怎會想到,所有的一切都是被人設計好的,包括她那本來就沒有的孩子。柔芙宮滿殿粉紅色的紗帳,早已被人熏過含有麝香的香料,浸染在麝香中的女人,永遠都不會有孩子!可是那日在王妃的錦秀宮款待舒貴人的鵝掌翠玉羹卻能讓人有懷孕的假象。那是我親手做的。在苗寨流連兩年,我所學的,全部是害人之術。
至于宮女玲瓏和太醫,收買或威脅他們,對王妃來說,并不是困難的事。我們害舒貴人失去了孩子,失去了西夏王的寵愛!
耶律兮凌的面容凝成了冰霜,泛起一層濃過一層的陰森之氣。暴怒之下,他將舒美人打入冷宮。躲在深深的陰影里,看到耶律兮凌的眼里射出殘忍的精光,我以為他會將舒貴人賜死,可他卻只是將她打入冷宮。
但,這也足夠了。
不知為何,我似乎感覺耶律兮凌那陰森凌厲的眉眼,掠過王妃,定定地投向我所在的角落。
第七回:照無眠
#12928;
呼吸越來越急促,腔子里像堵了一團棉絮,喘不過氣來。朦朧中,又見到了父王與母后。我滿心歡喜:碧兒好想你們啊!可你們看上去為什么那么害怕?翠色的曼陀羅花開得正明媚呢,你們要歡喜才對啊。哦?我們怎么到了翠玉谷的懸崖邊?那不是霞姐姐么?她怎么被綁了起來,那個黑衣蒙面人怎么把利劍放在了她的頸上……
啊!不——不要推父王和母后,他們要掉下懸崖了!霞姐姐,霞姐姐你怎么了,為什么這么多的血……
我好想哭,好想喊出來,是什么壓得我動不了,放開我,放開我!
“放開我……”是舒貴人的聲音,那么嬌俏動人。她在哪里?哦,她坐在柔芙宮的閨床上,錦紅的肚兜照得她的肌膚如同三月春風里盛開的桃花,嫵媚明艷得耀眼。突然,她拿起耶律兮凌的龍泉彎刀,猛地朝自己的脖子使勁兒捅下去,鋒利的刀刃寒光四射,一下兩下,血飛濺了一臉一身,可她還在妖嬈地笑,似是哀求似是詛咒:“放開我吧,我沒有做錯什么……”
啊——
猛地坐了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一顆心像是要從腔子里蹦了出來。喘息了好一會兒,才發覺兩只手緊緊地攥住了胸口的衣衫,全身都濕透了,嗓子尖銳地疼痛,剛才的喊聲必定是撕心裂肺的吧。
原來,又是一場噩夢。
#12929;
這幾日連續做這樣的噩夢,日日不得安眠。掙扎著下了床,喝了一盞桂花蜜茶,慌亂的心漸漸平穩下來。窗外清冷的月光灑滿了庭院,一輪飽滿的圓月低低地垂于天際,萬籟俱寂的冬夜,愈發顯得這寂寂深宮的蕭瑟和無情。
心智和意識慢慢恢復,人也清醒了許多。舒貴人自是無辜,可我又何錯之有?無怨無妄,滿門抄斬,家國破碎,難道是我的錯嗎?是月氏國的錯嗎?如果說錯,那都是耶律兮凌一個人的錯,他殘忍如獸,為登上王位不惜葬送無辜人的性命!
過去的許多事,我仿佛都記不得了。第一次離開月氏國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圓月之夜吧?那次,父王聽了占星師的蠱惑,送我去苗疆學蠱術。占星師說,他夜觀天象發現月氏國上空瘴氣繚繞,必有災禍降臨。而南方的武仙星閃現異光,是庇佑月氏國的祥瑞之星。父王聽了占星師的話,便送我去南部的苗疆學蠱,以求庇佑。
苗疆的瘴氣更加厚重,那里山勢連綿,濃霧終年不散。我的師傅鐘瀲子姑姑住在遠離苗寨的森林邊緣,我們的棲身之所就是一座碗口粗的毛竹支起的小小竹樓,師傅每日教我煉蠱、下咒。有時,她也會帶我去苗寨行醫治病。蠱術亦可以治病救人。
苗寨里的村人只穿很少的衣衫,其實也并非是衣衫,不過是樹皮、獸皮做成的聊以避羞的遮擋。他們戴著獸骨做成的項鏈,皮膚黝黑,泛著油膩的光,黑白分明的眼珠時刻透著謹慎和戒備。在瘴氣繚繞的深山之中,終日看不到一絲陽光,卻要為這樣一群人行醫布蠱,那時的我,以為這樣的日子已經很是辛苦,現在想來,那已是此生再難回去的輕松時光。
#12930;
夜風吹過,樹上的積雪“撲撲”地墜落,遠處傳來打更的棒鼓聲,已經有早起的宮人開始準備早膳用的酥油茶了。借著月光,我小心地捧出寒香盞。它只有兩個拳頭大小,通體由苗疆無量山澗湖底的千年寒石打造而成,在清冷的月光下,幽幽地泛著碧綠的光。這里面是我入宮之日便種下的金蟬蠱。
師傅說,金蟬蠱兇猛之極,須下蠱之人以鮮血為咒,用寒泥密封盞口,熬煉一年,寒香盞中的十二種毒物互相殘殺,最后勝出的那只形態顏色俱變,形狀象蠶,皮膚金黃,便是金蠶。交給我寒香盞的那天,師傅的眼中彌漫著化不開的憂傷和不舍。她說,一旦下了金蟬蠱,便不能再用其他蠱術,金蟬蠱是用蠱之人的禁忌,因它的反噬極強,中蠱之人如若不死,金蟬便會反噬下蠱之人,使其在極度痛苦中死去,永世不得超生。
想起師傅的話,渾身一僵。掐指算來,轉過這個冬天,等到初夏時,我為耶律兮凌下的金蟬蠱便會成形,到那時,血汗深仇可報!
初夏,多好的時節,是家鄉的曼陀羅開得最盛的日子。
第八回:理云鬢
#12928;
自從舒貴人進了冷宮之后,柔芙宮冷清了許多,多數宮女和內監都分散到了其他各宮,只留下幾個宮女和內監留守。往日的喧囂和熱鬧,一夜頹敗。
王妃曾喚人讓我回錦繡宮,我并未應允。舒貴人假孕之事,耶律兮凌似有疑慮,這個時候,我和王妃絕不能過于親密。更何況,我需要柔芙宮的安靜,這樣我才能籌謀下一步該如何去做。奇怪的是,耶律兮凌竟也安靜下來,這十幾日,他未曾去過錦繡宮,也未去過其他妃嬪的住所。
玉蘿探來消息,原來,耶律兮凌忙于接待婼羌國的使節,沒有踏足后宮。我聽父王說過,婼羌國疆土雖小,武士卻個個勇猛,加之他們從南國得來一副神秘的布陣圖,近些年來,兵力日漸強盛。但婼羌國兵力雖強,可地處戈壁,土地貧瘠,商貿蕭索,并非富裕之國。
“武士……武士……”默默叨念,心中豁然開朗。要抓住王妃這個靠山,就只能這么做了。
#12929;
可如何把這個妙計轉達給王妃呢?輾轉半日,終于想到兩全其美的辦法。我讓玉蘿去錦繡宮送消息,自己起身獨自前往樓蘭苑。
記得最后一次去樓蘭苑,還是初冬,舒美人與王妃爭奪那一朵最艷的牡丹。彼時,寵冠六宮的舒美人完全不把王妃放在眼里。看著此時樓蘭苑內滿目瑩白的積雪,那日爭花仿佛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大約一炷香的工夫,王妃和貼身的宮女錦瑟款款走進樓蘭苑,她們向清水亭走了過去。清水亭在樓蘭苑的深處,一面臨池,兩面假山,極為清靜。我從另一條路趕過去,橫穿過池塘上的九曲橋,便與王妃“很偶然”地相遇了。
“奴婢叩見王妃娘娘。”我恭敬地做了個萬福。“免了吧,坐下來說話。”王妃笑意盈盈,把我輕輕地扶了起來。
錦瑟將兩個團絨皮墊放在木墩上,又遞給我一個精巧的暖手爐。王妃向錦瑟使了個眼色,她便遠遠地退在一旁。我這才謙恭地坐下。
幾日不見,王妃的氣色好了很多,眉目舒展,兩團紅潤掛在面頰。王妃本是傾城之貌,如今心情舒暢,面帶幾分柔媚,不似往日那樣著盛裝,只穿了尋常的淡紫色貂絨小氅,兩只手插在白狐貍皮做成了暖手套中,更加襯得她唇紅齒白,我竟也有些看得癡了。
寒暄片刻,我將計謀和盤托出。王妃沉思半響,欣然應允。這是幫她重奪寵愛之計,我早已料到,她會接受的。
#12930;
不知不覺,時辰已是不早,一抹斜陽的余暉穿過清水亭,朦朧的光影投射到身后假山的嶙峋怪石之上。是到與王妃分開的時候了。
“奴婢告退。”我的話音未落,突然“咔吧”一聲輕響,聲音雖不大,可在這寂靜的樓蘭苑深處,已顯得過分詭異。
“是誰?”我厲聲問到。抬眼看王妃,她也緊促雙眉,一絲緊張和慌亂爬上眼角眉梢。
錦瑟聽到質問,趕忙跑過來,欲到假山后面去探究竟。錦瑟還未轉過假山,一個白色身影便散漫地從假山后踱了出來。
竟然是四王耶律兮碩?!
心頭猛地一緊,他……莫不是聽到王妃和我的對話了吧?再看他,依舊是一席白衣,與月余之前與他分別時并無二樣,只是手里正拿著一枝紅艷逼人的臘梅,殷紅的花瓣上還頂著霜雪。應該是在假山后的梅園剛采摘下來的,一顆提著的心,稍稍放寬。
四王見我與王妃對坐,似乎也是吃了一驚,但轉瞬即逝:“四弟給娘娘請安。”“自家人,客氣什么。”王妃也好似舒了一口氣。
“王妃和宮女正在閑話,小弟叨擾了。”耶律兮碩的表情似笑非笑,不可琢磨。口中說的雖是客氣的話,但語氣又熟稔得仿佛與王妃是久未謀面的故人。王妃只是淡淡一笑,并未作答。看來我不得不說些什么了。
“只是偶然遇到娘娘,我正向娘娘討教女紅刺繡……”
他轉向我,忽然笑了,仿若散開了一束明媚的陽光:“你的傷好了?”
“謝王爺關心,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那日他跪地請求的情形,直直地撞入腦海,心中立時溢滿溫柔與酸楚,不忍再想。
雖然心底渴望與他閑話幾句,只為聽聽他溫和的聲音,可此處不宜再作久留。抬起頭,準備向他們請安告退。眼睛不由地先看向四王,卻猛然看到他正含笑望著王妃,眼神里有擋也擋不住的情愫,纏綿的目光在王妃的眉目間糾纏。心下駭然,怎么會?
再看王妃,神情坦蕩,卻也有幾分動容。我的心慌得不得了,便急急地告退。轉過九曲橋,再回眼望去,四王正把幾朵妖艷的臘梅插進王妃如云的發髻。
#12931;
不知是怎樣回到了柔芙宮,一路跌跌撞撞。心被揪起來,又狠狠地捶打揉碎。溫和淡雅的四王,總是那樣恭謹內斂,若不是心中波瀾翻滾,他定不會在外人面前對西夏王的王妃流露出那樣的目光。那目光里的柔情如泄洪之水,怕是他自己也無法阻擋的吧?那是怎樣的愛戀!
往事被王妃發髻里的灼灼臘梅燒得灰飛煙滅,可一幕一幕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月氏國國都劃疆紛亂的馬蹄下,他托起我的腰,關切地說:姑娘,小心。慘白的月光里,他點起火燭輕柔地給我療傷。他為我屈膝跪下,未有絲毫猶豫……雪白長衫在風中舞動的裂帛之音,仿佛還在耳畔,可這原來都是他對待一個女子的良善之心,而非愛慕之情。
口干得厲害,苦澀的味道直入心底。想倒一盞茶,哆嗦的雙手卻拿不住輕巧的茶碗。一聲脆響,青花瓷碎成無數飛花,跌落在地。
應聲而起的,是內監永遠不變的尖細嗓音:“王上回宮——”
竟已是掌燈時分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