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神話
“亞洲銅,亞洲銅/祖父死在這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將死在這里/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 ……
亞洲銅,亞洲銅,擊鼓之后,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
(海子:《亞洲銅》)
“海子是中國詩人里有金子成分的少數幾個人,是有天才之前的詩人,這在今天是非常少見的。”(歐陽江河)“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西川)
不管怎么樣,最能引起受眾關注的是災難與死亡。“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的短暫情人”,這是他的《祖國(或以夢為馬)》里面的詩句。它宣告了詩人最終的使命。海子死于自殺。他于1989年3月26日(即他的第25個生日到來的日子)的下午5點3分,在河北省的秦皇島市山海關境內的山海關至龍家營之間的一段火車慢行線上臥軌,被一輛貨車攔腰軋為兩截。
海子就那么默默地倒下,默默地為中國當代文學劃分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海子時代”(界定從1982年海子開始詩歌創作到1989年海子辭世的七年詩歌的年份)和“后海子時代”。
兩個時代是那么的迥異:一個是要求集約,一個主張發散;一個以只存純潔、無私、堅守和內斂以期贏得集體景仰的類行分時代;一個魚龍混雜的以自由甚至包括分裂為訴求的個人泛金錢主義時代。“后海子時代”是“快活”的消費性詩歌的時代。
舉個例子:1989ff-4月8日,北京出版社《十月》文學雜志編輯部給海子的家人匯去了他在1989年第二期《十月》上發表詩作《太陽》的稿費:360元。而現在在文學雜志發表一首詩一般只不過是5到30元,按物價水平折算相差何止百倍!
審美死亡
追求生命的理想與生命的價值是海子詩歌貫穿始終的核心主題。在完全可以保證客觀的前提下說,在“海子時代”,沒有哪一位詩人能夠像他那樣如此執著地關注著、追索著人類(包括自身及他人)生存的價值與意義。
他用他詩歌中的兩個最基本、最直白的元素表達:
“在火光中,我的生命跟不上自己的景象”
“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
“太陽用完了我”
15歲上北大,從小就表現出聰穎非凡的海子只相信“天才短命”,他要在“塵世”中“求異”。他在最后幾年只給人看到了一個線條,甚或是一個點。他喜歡流線,喜歡美妙的順暢,就像一只豹子-——在尼采、雅斯貝斯、海德格爾的引領下……他說他喜歡:狂飆突進!
“我看見了不該看見的”
“我達到了不應到達的高度”
“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
太陽。太陽的高度。太陽的高度上有海子的天堂。余徐剛說:“海子決定乘著天梯(鐵道)去上帝(太陽)那兒去報到”。那是唯一的一塊有著美的適意的地方。
他自己描繪過順著天梯(鐵道)走上的天堂上面的生活:
“天梯上的夜/天堂的夜虢夜歌歌唱了我/弓箭放下俄畫出山坡/太陽放下弓箭腋晚畫出山坡”(海子:《太陽·彌賽亞·夜歌》)
臥軌是“最便當、最干凈、最尊嚴的了”,審美式的死亡態度源于海子對“美”這種精神價值的一貫追求。拿“鐵道”這個工具進行“延伸”,因為鐵道可以連接、溝通這個現在已然沒落了的“詩國”,甚至是全世界,而且也是唯一的最為便利的一個渠道!他認為他作為一個始終在追逐著王位的“王子”有責任也有能力給“世界之夜”送去光明!他在期待改變,并且亟待改變:
“有一次他走進昌平一家飯館。他對飯館老板說:‘我給大家朗誦我的詩,你們能不能給我酒喝?’飯館老板說:‘我可以給你酒喝,但你別在這朗誦。”’……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悲劇性的死亡態度往往會給海子帶來精神上的緊張與焦慮,因此需要得到心態上的緩和與寧靜,而審美態度正具備這一功能,這當然反映了海子對于死亡的殘酷真相的回避與掩飾心態。審美的態度消除了海子對于死亡的恐懼情緒,甚而誘發了他對于死亡某種隱秘而欣悅的向往。”
“我所能看見的婦女冰中的婦女/請在麥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頭/如一束蘆花的骨頭肥它裝在琴箱里帶回
…… ……
請整理好我那零亂的骨頭/放入那暗紅色的小木柜,帶回它/像帶回你們富裕的嫁妝。”(海子:《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說》)
還要補充說明一點的,便是他選擇的地點:山海關。枕著大海,腳踏燕山——山海關,自古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起自山海關的長城在中華民族同胞們的心中象征的意義不言自明。關內與關外,文明與野蠻,荒涼與繁華,也就是他心目中的延綿不絕的鄉土中國與都市文明的二元沖突與統一的映射。這種懷有的大包容很容易獲得廣大同仁的審美認同。
他不想也始終沒有離開土地,于是就那么的躺在大地上,有火車幫他延伸欲望,那里有王位、有“美”,而且還可以順著去找到他的“父”。
“有人說,海子是農業文明的殉葬者,而‘技術文明的象征物—火車,碾過他的身體,他從技術文明與農業文明交叉的迷霧中返回了闊別已久的家園’。海子便因此而成為一種象征,介于農業文明與技術文明之間”。
審美幻想
有一回,海子的一個同事給他送信,因為信有好多封,那人便一邊讀著信封上海子的名字——“海子海子海子”——邊把信遞給他。可是忽然,送信人不再讀“海子海子海子”,而改口為“孫子孫子孫子”,海子覺得送信人是在說著玩,便只是笑,倒是站在一旁的駱一禾火了起來,把送信人大罵一頓。
還有一回,他在昌平的小飯館里一個人喝醉了,出言不遜得罪了旁邊的幾位小青年,互相大打出手,對方一擁而上,海子被打得鼻青臉腫,眼鏡被打碎了,臉上留下了條條血道子。
海子在構建“大詩”時通常整晚不睡覺,他在房間里抽煙,來回踱步,很多語言在幻覺中產生。腳步踏在地板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越發顯得響亮。有一次,他又不知不覺進入狀態……住在他樓下的一位食堂工人終于忍受不了“轟隆,轟隆”,半夜里,披起衣服跑到樓上,使勁兒地一邊猛烈敲打海子房門一邊大聲喊罵,驚醒了整個樓層的人。而海子卻不敢出來。他覺得自己嘴笨,怕說不清楚。終于那位食堂工人發泄完,悻悻而歸。
海子生前發表作品并不順暢,與此同時他又喜歡將寫好的詩打印出來寄給各地的朋友們,于是當時的一個著名詩人整頁整頁地抄襲海子的詩拿來發表,而海子自己都無法將自己的作品發表。
海子分別有四個女朋友,但因為種種原因她們都離他而去,留給了他不盡的寂寞與孤獨。
因為對現實世界的種種不滿,所以海子只有癡迷于“氣”、“道”信仰,以期在天倪中積累力量,在天難中獲得升華!在“詰”得無奈的環境里喜歡道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他構建了巴比侖王國,借小瞎子、稻草人、流浪漢、縱火犯、酒鬼、青草、吉h賽、寶劍等人之口去代言,他搭構了屬于自己的烏托邦,一個個神話。他在這幻覺中體驗這最高的存在,只有在這里他可以放下期待,他認為無欲無為就是一種審美。
審美時間
海子在昌平的時候每天晚上寫作直至第二天早上7點,整個上午睡覺,整個下午讀書,問或吃點東西。晚上7點以后繼續開始寫作。在相對艱苦的條件下,用了不到7年的時間創造了近200萬字的詩歌、小說、戲劇、論文。“他可以一個晚上寫出幾百行詩,而坐下來的頭兩個小時所寫的可以幾乎是廢品。……海子的寫作就是對于青春激情的燃燒。”
海子認為寫作就像一個黑洞,他的全部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幾乎都耗在了寫作上。這個黑洞的能指所指可以由一個詞看出使然之力,這便是“遠方”。“遠方”是早已被符號化了的東西,是他心中久久不愿承認的最大的虛無,也是決定夢是可以能夠擁有或只能得以破碎的地方。“遠方”使他的死亡話語中的時間情愫得以彰顯(依時間順序):
1984年6月,他在中國政法大學校刊編輯部工作時,就說起了:“想抓住遠方”,即便他明明知道那是“太陽的微笑”,即便他預見到了抓住的只會是“棺材”和“一觸即斷”的結局,可是他仍然固執地選擇了漂泊。
早期作品《龍》說:“遠方就是你一無所有的地方”。語態平和,沉靜自然。之后的《喜瑪拉雅》中又說:“我是在我自己的遠方。”讓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了他的選擇。而寫作了死亡,在這“非常生命態”中完成的三幕三十場詩劇《太陽·弒》在第七場的兩人合唱中又唱到:“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他在這里坦誠承認“無能為力”,當“一切夢做盡慮做的夢卻沒有成”,所以只有等待“發生”和“來臨”。
1989年3月26日,終于“來臨”了,他沒有成為后期思想里一直占據頭腦的“父親”,而是選擇了猝然死亡!
海子的一個重要的認識問題就是沒有把“文學”和“生活”分開。他痛疾于自己的寫作。他的確是“被這個黑洞吸了進去”。
獨特方式與審美范式
死亡是海子主觀意識的內部愿景,當然也是時間經驗,它們是以幻想的各種形式在廣泛的空間里散布。從這個角度來說,死亡也可以說是海子的一種存在方式。
還可以把死亡本身理解為一種寫作方式。那這么說來海子的確是第一個進行“身體寫作”的“自覺者”。
“海子的死帶給了人們巨大和持久的震撼。在這樣一個缺乏精神和價值尺度的時代,有一個詩人自殺了,他逼使大家重新審視、認識詩歌與生命。”
雖然在西方bNSSdceotcTsAMx3j+WzHDAu8un8RdIeRGXkpW7/G+s=“后現代主義”理論逐漸滲透的今天,“運用語言的權力”已不能夠完全解釋“話語權”這三個字,但這仍然不失為一個理解方式。
死亡結果也是話語?
海子獨霸了“話語權”?
之所以談出海子有沒有獨霸“話語權”的問題,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海子他死了!
“如同我們都會以屈原的自殺來關照文人的品格,來裝飾各種文人的節操。海子事件的根本向度就是海子滿足了一些人的渴望。”
西川在美國的《一行》詩刊上讀到:“怎么讓這小子玩了頭一把?”他說:“似乎在自殺上也有一個優先權的問題,似乎海子從對詩歌語言的霸占最終走到了對死亡的霸占,似乎海子的死廢掉了別人的死。”
從“身體寫作”的角度來看,海子的確是獨霸了“話語權”!“諸神之夜何其黑暗啊!”一個“大義凜然”者,在超越自己而不能,無奈選擇這殘酷體驗是多么的痛苦。他進行過聲明:“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
祈愿
不要中庸,強調“中間”,我們這許多冷眼人其實就身處其中。海子在當代文學史上被稱做“新生代”。“新生代”是中間的意思。
像“張祈”一樣強調參與,像“孫玉石”一樣強調介入。海子的確是海德格爾“世界之夜”的隱喻中的一盞燈,但這盞燈并非是個引導,是個客體,是幫助。這盞燈滅了,所以我們為了中國詩歌的人,為了當代詩歌的人一定努力心平氣和再造它一盞來。
海子,藝術的苦行僧和靈魂的圣斗士,我們永遠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