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遠古神話
山是我的搖籃,我是在山的搖籃里成長起來。我的故鄉索潭村,也是在這些山峰的懷抱里漸漸長大起來,成熟起來,美麗起來。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這是故鄉人的寫照。
上個世紀的一個夜晚,村里不知從哪里來了一個黃頭發、藍眼睛、高鼻子的人,在一盞桐油燈下高談闊論起《古印度神話》來:“創世之時,什么也沒有,沒有太陽,沒有月亮,也沒有晨星;只有那煙波浩渺、無邊無際的水。混沌初開,誰是最初創造出來的,世界也是創造出來的……”而且創造世界的這個人叫梵天。高鼻子還說:他的老祖宗上帝,也能創造世界,也能給人類帶來福音。這些神話故事不知流傳了多少代,一直到公元一千九百七八年秋天,故鄉人突然發現,中國也有梵天,他叫盤古,索潭村也有上帝,她叫密洛陀。這位偉大的母親,在混沌初開始,就創造了太陽、月亮、河流、山川、街村、花鳥、樹木、百鳥、山羊,總之是世界的萬物。而且她住的那個地方,春夏秋冬,六畜興旺,絡染山寨,霞照金谷,風亭月榭,杏塢桃溪,云樓上倚晴空,水閣下臨清池。橫塘曲岸,露偃月虹橋;朱檻雕欄,疊生云怪石。爛漫奇花艷蕊,深沉竹洞花房。飛異域佳禽,植上林珍果。
索潭村人真羨慕這個地方,連做夢都想去游一游。然而到夢醒時,故鄉人才連連長嘆,眼下窮的個叮當響,去哪里尋找梵天,去找這位偉大的母親。
神話畢竟是神話。有一天早晨,那個外號叫勞細的年輕村長,呆站在自家門口,望著對門高高的山坳,那三顆碩大的楓樹,像三根天柱把這一片天頂了起來,白茫茫的霧正在被鮮紅的太陽壓進山谷里去,一股一股像炊煙一樣漸次消失了。在霧的橫沖直撞中,云彩早已退得一干二凈,天藍得像新錘漿過的陰丹士林,沒有一點瑕疵,沒有一點皺褶,鏡子一樣覆蓋在上空。勞細自言自語:“同在一片藍天下,為什么窮富就不一樣?”
碧藍的蒼穹,鮮紅的太陽,灰黃的山頭,秋染的楓林,互相輝映的五光十色。然而,四處都寂靜無聲。一條時隱時現的小路,像是牽動一群黑石,滿山奔跑。石縫中一株瘦弱的玉米桿,帶著渴望,在山風中搖曳。茅屋還沒有醒來,屋前的南瓜苗因缺水而過早地枯萎。漸漸地有一兩間茅屋頂上冒起了青煙,不久便沉入慘白灰霧中去。接著是一家一戶的竹門打開了,那些少女們背著竹筒,不約而同地走上那條小路,她們要到幾里以外的索沙河去背水。沒有歌聲,只見那一張張麻木了的臉頰。
勞細的心痛了。故鄉不是解放了近三十年嗎?故鄉人怎么還被這些破舊的茅屋、瘦小的山路、滿山的石頭、無水的山寨、貧瘠的石縫沉重地壓著喘不過氣來。難道說我們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疑無路的地步?
就是這年秋天的一夜,我回到了故鄉。
童年的伙伴阿連把自己從河里撈到的三尾手指粗的藍刀魚來看望我:“聽說二哥回來了,家里拿不出什么,只有這魚……”
我望著被太陽曬得差不多干的三尾藍刀魚,眼睛潮濕了。山村酒薄不堪飲,勸兄且吸杯中月。我在醉酒朦朧中,依然聽到他們在說話:“不怪毛主席,不怪共產黨,也不怪政府,只怪我們的命不好……”
“現在呀,比解放前不知好多少倍,至少不挨國民黨反動派拉去當兵。”
“不過話又講回來,老母親把這些山、這些林子、這些地留給我們,我們沒有管好,還真的不能怪誰。”
“我怪!我要怪上頭,那些能賺錢的活我們為什么不能干?那些能讓大家富的事,為什么不給我們做?讓我自由地干,過幾年我買小汽車給你看……”
“老兄、老兄,你喝醉了,自己窮怎么能怨上級呢?來喝……”
“我們不缺胳膊不缺腿,老祖宗連太陽、月亮都能造,我們就這么衰不成?”
“我操他公龜的,我們為什么窮?窮……”
阿連真的醉了,殷紅而夾雜著灰黑的臉龐,依然透露其苦。年輕的村長勞細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他知道,全村29個寨子,3000多畝耕地,780多戶人家,溫飽、住房、照明、飲水、交通、教育,做一挑壓在他肩上,沉重、喘不過起來。如果我們不去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世世代代守望者石縫中那一株株瘦削的玉米桿,我們還得世世代代就這么窮下去。“不!我們得創造一種索潭村新的神話!”勞細咕嘟嘟地喝完一碗米酒,就噔噔噔地走出門去了。耳邊仿佛傳來梵天后代的一句話“你們會知道人類的生命是瀑布似的,只能在山壑里勇猛的跳躍的新嘗試里得到飽滿的動力”。
夜深,索潭村的那個山寨,就像沙灘珍珠撒在連綿不斷的群峰之中,勞細向著這山寨走去,他要找寨頭們,讓他們知道:故鄉人的靈魂是從群山的巍巍的形態中,見證者大自然不可思議的創造。他要讓寨人們曉得,那座插入云端的山峰,是游擊隊員最早集中的地方,那里的燈還亮著,像星子一般永恒。
月亮在暗藍的天空上照得錚亮,月光射金茅屋里,茅屋無法入眠。高大的椿牙樹、牛尾樹,在月光下都朦朦朧朧起來。中國又—個新的黎明走來了。
二、現代神話
清晨,曙色蒼茫。殘星閉上疲倦欲睡的眼睛,隱退消失了。動蕩的霧,沉重卷過索沙河。河的兩岸,在暗沉沉的抬轎上奔騰而過,反復遲來的春潮,裊裊升入天空,天空開始朦朧地透出亮光,看上去像是一塊淡藍的畫布。山寨里,公雞在啼鳴,此起彼落,互相呼應。勞細破舊的自行車輪,碾壓著路上的飛石,沙沙地向索潭村飛奔。此刻他激動,一夜沒有合過眼,上級傳達了黨的三中全會精神,讓大家甩開膀子干了,政府說:我們不要去靠梵天,也不要去尋找上帝和祖母,一切全靠我們自己的智慧,全靠政府的幫助,搞什么得錢就搞什么,做哪樣得富就做哪樣。現在只有自己救自己了。現在我們迎來了第二次解放,解放生產力,解放手腳,要弄責任山,責任地,責任羊,責任人,哪個先富就讓他用血汗去換個先富起來,不眼紅,不爭吵。勞細興奮,什么叫社會主義,什么叫資本主義,我們索潭村人準回答得清楚,發展就是硬道理。不論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索潭寨、隆丁寨、林沖寨、從巖寨、米黑寨、棉花寨、東舁寨……一個個地都掛在他的車輪上,旋轉、飛奔,奔向太陽升起的地方。那地方燃起來一團紅光,就像人們在灰燼中吹旺了半熄的火炭一樣,它會紅火起來。
光芒徐徐照遍整個天空:“村委會全體干部開會!”勞細把破舊的自行車甩在路邊……這個會開了整整一天一夜。
“各山寨的頭們開會!”這個會又整整開了一天一夜。
沒有嗩吶聲,沒有鑼鼓聲,只有酒歌聲,載著三中全會精神,像春風吹暖了整個山寨。
沒有口號聲,沒有豪言壯語聲,只有歌謠聲,默默推動了一九七九年那個春雷。
山寨火塘多少個不眠之夜,燃燒的煙袋湊著眼袋;多少個開花的黎明粗粗的酒碗碰著酒碗;多少個太陽升起的早晨,索潭村人的腳印印著干部的腳印,一直排到那個楓樹坳。
要抓經濟建設一百年不變。從發展是硬道理到發展先進生產力,索潭村人整整走了三十個春夏秋冬。每一步都浸著血、浸著汗、浸著淚;從那只好貓開始到科學發展觀,索潭村人又風風雨雨地越過三十載,每次雷電都照著他們心靈裝著對黨的愛,對政府的信賴。
“一登一陡一回顧,我腳高時他更高。”
公元兩千零八年,我又回到了索潭村。門前不遠的山坳上,那棵楓樹還在,阿連已經離山峰而去;那是—個初夏的早晨,索潭村委會的屋頂籠罩著薄薄的微霧。那三棵大紅楓枝葉更加茂盛,精神越發抖擻,實實在在地撐起那一片藍天。那些連綿不斷的山峰,已給天風拂去了雨季期中的瘴霧,都裸露出臂膀,托著鮮麗的朝日,爽朗地微笑著。索沙河上吹來的熱風,帶著潮濕的氣流,搖動著河岸的竹林。木棉花開過了,桃花開過了,桐子花也開過了,只有青青欲滴的桑苗,蒼蒼翠翠呈現一片生意。勞細陪我走過河岸,指著那一片桑田說:“上級真正地把農民裝在自己心窩里了,種桑養蠶,整個鄉村2蚧山寨,780多戶人家,今年就種了500多畝桑田桑地。”
“養蠶沒電怎么辦?”
“政府幫咯,到今年春天,全村29個山寨全部都通電了。省上博物館的人來尋找桐油燈、煤油燈、松子燈,找不到了,全部歸還密洛陀了。”
“在哪里養蠶?”
“磚瓦房里呀,全村29個山寨,都全部蓋上水泥結構樓房,寨民們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牛歡笑,羊打架。”
“以前不是說滴水貴如油嗎?”
“也是上級幫咯,全村29個山寨,780多戶人家,家家用上了自來水,寨民們喝醉了,就在水龍頭下沖澡……”
神話,真是現代神話。如果當年出遠門背水的少女們還活著,她們該怎樣想呢?
太美的現代神話。
“神話還在那邊呢。”勞細指著那一片綠濤。這是一片令人陶醉、色彩絢麗的菜椒地。亭亭玉立的菜椒苗,正如油畫般裝飾著這無邊的大地。蜜蜂、蝴蝶、蜻蜓閃著五彩繽紛的翅膀飛翔。菜椒還沒有成熟,宛如一根根碧玉懸掛在椒苗上。世人都說,湖南人不怕辣,貴州人辣不怕,四川人怕不辣。這些菜椒還在枝頭的時候,四川、貴州、湖南人涌來了,他們的卡車在山下、河邊排成一串長龍,把成袋成袋、成筐成筐的菜椒拋上車,留下一捆捆人民幣給都安索潭村人。
“現在沒有人小看我們了,自從我們索潭村23個寨子通了公路以后,就有十多戶人家買了小汽車。他們把小車開到家門口,那個場景才是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黃沙始得金。”
神奇、神話!當年石達開領兵路過索潭村,雖然有“挺身登峻嶺,舉目眺遙空,臨軍稱將勇,玩洞羨詩雄。劍氣沖星斗,文光射日虹”的英雄氣概,但望著云中小路也不得不感嘆: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林。
索潭村人早早告別了只盼石縫中那一株瘦小的玉米桿,自從“發展就是硬道理”的話像一塊石頭打破了他們平靜的心田,村委會決定來一個大刀闊斧的調整農業大結構,500畝菜椒田菜椒地,500多畝甘蔗林,就足以讓索潭村人在夢里發出笑聲。
現在,正是甘蔗的妙齡時期,濃密的蔗葉被微風撫摸著嬌滴滴地挪動,那長葉上還留有偶爾閃光的露珠,就像在霧夜里耀眼的星星一樣。那些飽滿而壯實的甘蔗,只要手指輕輕一碰,就會流出蜜汁來。村姑們在甘蔗林里穿梭,把多余的葉子割下,用山歌包著,等待回家。黃昏,蔗田里洋溢著甜蜜的香氣。玉米成熟了,稻谷等待收割,在目力不及的高空中,長尾鳥在伸長脖子。一切都在舒適恬靜、自由愉快地生長著。
“再一個月工夫,省城的汽車,宜州糖廠的--大卡車就來了。晚上他們的車燈把這公路照得像白天一樣。”勞細的話,讓人深思。三十年來,與其說都是索潭村人在拼命奔小康,不如說他們在不斷地創造現代神話。這一點村委會那塊不到三米長的宣傳欄在告訴我們:
——30年前人均收入不到300元,現在已經超過2100元,索潭村人走起路來,開始昂首挺胸。
——30年前的晚上,他們還在茅屋里靠著籬笆過夜,現在他們躺在磚瓦水泥結構樓房里做著那些無窮無盡的甜夢,他們說:我有了家。
——30年前那些少女們背著竹筒去鉆地下河,來回就是大半天,現在全村22個寨子用上了自來水,他們說,黨給他們送來吉祥水。
——30年前寨上的人望著那些嵯嵯峨峨的山勢,突突兀兀的峰巒,灰灰黑黑的巖石,陡陡峭峭的懸崖,眼前一片漆黑。現在23個寨子的羊腸小道變成了公路,小車都開到他們大門口,他們說,這是共產黨給他們開的幸福路。
——30年前29個山寨的人們,承接了祖母交給他們的桐油燈、松子燈、煤油燈,油煙把臉熏黑了一代代人。今天,29個山寨780多戶人家,全部安上了電燈,他們說,這電燈比星子還亮。
——30年前,落后、愚昧總像影子一樣伴著山寨人,甩不掉,扯不開。今天,村委會前面的教學大樓拔地而起,30多個小伙子昂首挺胸地走進大學校門,他們說:我們也“牛”他一回!
30年前他們都知道夜來村前村后,遠山近樹,叢林峽谷,都罩著墨黑濃黑、淺黑淡黑,還不到10點鐘,他們就帶著這些黑色,去做黑色之夢。今天,每當夜幕降臨,村里文藝宣傳隊的鑼鼓就敲起來了,寨上的瑤族大姐們早早地在村尾門前等待著,她們要跳迪斯科,要學宋祖英、阿寶唱歌。文藝隊2009年被縣上、省里評為“優秀村屯文藝隊”。據說這是都安神話史上少有的神話。
30年前村委會那個地方,有牛糞、狗屎,有死貓、死老鼠。那是死蛇爛螞拐的墳場,今天卻變成了燈光球場!有個老頭的預言實現了:梨花溶溶越野,桃花灼灼銀星。這一切現代神話,每一個故事都感動著世界,感動著世人。那些外出務工的人回來了,他們要幫助故鄉人創造新的世界;那些日夜操勞的村民委員會的人來了,他們前后拿出一百萬元人民幣,在村委會所在地,修起水泥路,延伸到各家各戶大門口……
一切都顯示著新生,顯示著輝煌。
三、未來神話
采得百花成蜜后,為民辛苦為民甜。
勞細老了,我真想敬他一杯辛苦酒。他從一個年輕的村長成了“老村長”,白發慢慢地爬上了他兩鬢,好在他帶領著一班年輕的村委委員。去年,他對我說,他老了,讓年輕人來干。上級說,他不老,才五十出頭,還有好多神話還要創造呢。勞細憨厚地笑了笑,沒說什么。其實,他真的不圖什么,兩女一男,個個都是大學生,人人都吃公家飯。大女在省城,讓他到城里享福幾天,他說,我已經夠有福氣了的,只是離不開這片土地。今年老歷年,我重返索潭村,問他未來的神話是什么呢?他還是憨厚地笑了笑,“有些是商業秘密”。這時候,他才遮不住自己小知識分子的身份來:“你肯定讀過馮夢龍那番話!”
“我……”
“梅標清骨,蘭庭幽芳。茶呈雅韻,李謝濃妝。杏嬌疏雨,菊傲嚴霜。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國色天香。玉樹亭亭階砌,金蓮冉冉池塘。芍藥芳姿少比,石榴麗質無雙。丹桂飄香月窟,芙蓉冷艷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陽。山茶花寶珠珍貴,臘梅花磬口方香。海棠花西府為土,瑞香花金邊最良。玫瑰杜鵑,燦如云錦。繡球郁李,點綴風光。說不盡千般花卉,數不了萬種芬芳。”
細細讀來,慢慢想去,我突然明白:勞細所說的未來索潭村神話,是要把全村29個山寨建設成花園寨,要把村委所在地簡稱花園鎮……
我相信,他們的神話一定會變成現實。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