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黝黝的老槐樹后一枚若隱若現的紅月亮浮出烏青的云層,影影綽綽的樹影照在子珍家低矮的院墻里,夜色越發顯得光怪陸離了。
子珍像夜間的一片飛蛾,從廚房的燈影里飛到堂屋的燈影里。經過院子里那片黯淡的樹影時,她在樹蔭里沉吟一下,扭頭看了看樹影之后的那枚紅月亮。紅月亮高懸在天際,又仿佛就在樹梢,幾乎是站在屋頂的瓦楞上便伸手可及。子珍覺著她的生活就像這枚月亮一樣,隨著年齡的長大,她想象中那些原本是模糊的、含糊不清的事情,現在越來越真實,越來越靠近她的內心了。比如愛情,這個女孩子最善于幻想的美好事物,子珍打很小的時候就想入非非,想象得斑斕繽紛,想象得凄婉纏綿。做家家的時候,她做新娘,之后生下一個愛哭鬧愛生病的小孩,子珍抱著那個用布片和枕頭做的娃娃哄啊、喂藥啊,在搖籃里晃啊,一晃這就到了十七歲。子珍覺著這一切像夢境一樣漫無邊際,像荒原一樣茫茫無邊。生活給了她太多的超負荷壓力,她依然充滿甜蜜的夢想,只是這甜蜜的夢想多了點磨難,常常退居在了生活的一角,封存在了子珍內心最偏遠的一個處所。在那夕陽壓得很低的傍晚,子珍會想起這一切,會甜蜜地冥想一會,嘴角露出不易覺察的微笑。
子珍洗刷好碗筷,把廚房里的瓶瓶罐罐按使用順序排放整齊,把鍋臺灶臺擦洗得像剛砌起般干凈,再把沾滿油膩的抹布用洗潔情搓洗幾遍,搭在門旁的細繩上,細繩便滴答滴答滴漏下水聲。子珍做完了一天的事,她跨過堂屋門下那道木門檻,悄無聲息地坐在弟弟身旁。
子珍天生一對充滿溫隋的眼睛,里面蓄著—層淡淡的煙波,像月光下的泉眼那樣泛著漣漪,飄渺、悠遠、清澈。細嫩柔軟的臉頰像—塊平滑的緞面織錦,沒有瑕疵,沒有黯淡,陽光那樣明朗,月光那樣清亮,點點滴滴的紋理又是那樣的細致和雅致,仿佛出自—位江南繡女的精心描繪,山間的風吹在這張緞面織錦上,沒有留下劃痕,只是很輕盈地從上面滑了過去。歲月的淘洗,越發顯得結實細膩和從容大度了。
弟弟在一筆一畫寫字,他歪著頭,一副少年天真爛漫的表情。弟弟和子珍一樣有一副俊美的臉龐和各處都恰到好處的五官。子珍在距離弟弟半厘米的地方嗅著弟弟身體散發出來的氣息,這些氣息感染著她,她心里涌動著無限溫情。子珍疼愛弟弟,那種從內心里涌出的情愫像山澗流動的清泉,總是自然而然地淌了出來,是怎么抑制都抑制不住的。子珍愛弟弟,他的臉龐、他的身體、他的頭發,甚至那雙已經長大的腳丫,子珍都想捧在手心,放在鼻子上嗅一嗅它的氣息。弟弟性格坦然、隨和,偶有急躁,他急躁起來最大的動靜是背對著你,臉貼著墻,一句話不說臉色蒼白。子珍最怕弟弟急躁,她像一位飽經風霜、洞察世事的老媽媽那樣引導弟弟、依隨弟弟。弟弟很多年沒有急躁過了,弟弟沒有因為娘的離去而偏離成長的軌跡,這一點,子珍欣慰,有一種成功的滿足。她嗅著弟弟頭上散發出的氣息,有點潮濕,有點汗液味,還有點咸腥氣。子珍喜歡這股味道,每天都像嗅鮮花一樣嗅上幾遍。子珍很想撫摸一下弟弟的頭,像母親撫摸兒子。子珍心里想,手卻沒有動,她怕驚擾弟弟寫作業。這么多年,只要子珍嗅到弟弟身上散發出有點野味的男孩氣息,她心里便踏實、安寧、平靜下來。
當子珍的內心開始涌動另外的感情時,子珍覺著生活更加的五顏六色了,她對以前不曾覺察的事情,敏感、好奇,充滿期待。她個子長高了,去年一米六三,今年一米六五。她的雙腿修長有力,兩臂兩塊結實的肌肉總是鼓脹著力量。生活中沒有子珍覺著畏法的事情,也沒有子珍做不下來的事情。子珍的身體健康而充滿活力,她只是在這個小院子里封閉得太久了,多余的力氣總是想離她而去,她不知道這些力氣應該去哪里,她知道這些力氣是無法控制住的,它們像身體里的蒸汽一樣要冒出來,要飛向高空。
院子里鋪滿銀色的月光,稀疏的暗影去了墻的那邊。月在中庭,它的明媚和清晰像一張畫在藍天上玉做的銀盤,柔中帶潤,潤中有色,那些月的光芒,像家織布那般清雅拙樸,披掛在大地上,隱隱約約,若即若離。月光在大地上游移,不染污垢、不入私雜,不計窮富。子珍在這樣的月光照耀的夜晚,思緒總是像月光一樣飄遠,她收不回那些飄逝的思緒,任它們在月光里消融,化解為無盡的夢幻。
弟弟那張沒有一點傷痕的臉上流淌著柔和的燈光和子珍溫情的凝望,他橢圓型的臉頰看上去缺乏陽剛之氣,但不失其堅毅的神態,子珍看得出弟弟有幾分神似爹的地方,橢圓臉型、微皺的眉宇,以及嘴角和鼻梁,都和爹相像。子珍時常在弟弟的身上感覺到爹的影子,子珍擔心弟弟像爹一樣老實而怪異,木訥而狂野。弟弟還小,弟弟還像個孩子似地沒有自己的主見。子珍卻在弟弟升入初中二年級這一年,覺察到弟弟發生了變化。弟弟表現出不喜歡姐姐買的衣服,他不說什么,只是把那件衣服放在那里,從來不穿在身上。弟弟對家里的事情開始有了敏感,他不讓姐姐去學校開家長會,也不讓爹去。弟弟的變化,子珍擔憂而無法釋懷,她覺著弟弟已經開始承擔家庭的不幸,她不想讓弟弟觸摸到這層脆弱的情感危機。弟弟已經不可挽回地在這些危機中發出哀哀的孤鳴,子珍的身體是龐大有力的,可是在弟弟的成長過程她感到無能為力,她解救不了弟弟的困惑和虛弱。弟弟加倍的刻苦學習和默默不語,使子珍受到更大的刺激。
原來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原來一切都不可能在自己的想象里一成不變。原來成長是伴隨疼痛、歡喜、銘記和無奈的。
子珍嗅到弟弟身體上發出異樣的氣味,他繃緊的嘴巴邊隱匿著倔強、不屈和隱忍。子珍感覺到這是一種和自己很相近的意味,她在心里輕輕地親吻了弟弟的嘴角,在心里撫摸了一下弟弟的頭發。她和弟弟已經同時發生了變化。子珍暗暗吃驚自己的變化,那是神差鬼使的變化,子珍敏銳的鼻子常常嗅到自己身體的氣味,像新鮮的血液已經從全身的各個毛孔里泄露出來,它們帶著強烈的生殖氣息改變著少女原本的渾濁和模糊不清,子珍意識到長大后的事情,神秘、瘋狂和不安。她輕易不讓自己暴露心跡,把那層隱約的事情藏得很深,可她已經不能止住下滑的腳步。
爹躺進了屋子西邊的木床上,狹小的木床勉強容下爹的身軀,爹一翻身,木床便發出吱吱的聲音。爹每天晚上都早早地躺進木床里,他在木床上來回翻身。早春和深秋,他發出深重的咳嗽聲,那些初來的寒流總在誘發伴隨了他二十多年的哮喘病。他咳嗽得越重,第二天抽的煙越多。子珍從他手里奪過煙頭,扔進地下溝里:抽!抽!你想抽死!子珍對著爹吼。子珍吼完就后悔,他看到爹的眼底是徹底的灰暗,死灰一樣的灰暗。子珍的心痛了。爹的苦,子珍知道。每當這樣的震怒之后,子珍就懷疑自己這樣的秉性是否來源于爹的遺傳?
子珍等弟弟寫完作業,她有事和爹商量。她不想讓弟弟知道她的事,不想讓弟弟看到她和爹的爭執。子珍預感到她把事情和爹說了,爹一定會生氣。子珍在心里憋了幾天,她不敢和爹說。爹一天到晚悶頭做活,從不和子珍說什么。子珍打小就怕爹,自從娘離家出走后,爹更陰郁了,一年三百六十天,子珍沒有看到過爹的笑容。爹像一塊冰冷的生鐵,整天陰沉著的臉上掉下一塊塊鐵銹般的火氣,子珍每天都怕爹發火,怕爹抄起門前的鐵锨對著她拍來。子珍看到過爹抄起鐵锨拍打過拱出豬圈的豬,拍打過掙脫羊繩的羊,拍打過趕集回來的娘。爹一鐵锨打在娘的腰上,娘的腰斷了兩根肋骨,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
娘躺在床上的三個多月里,爹一天三頓給娘端吃送喝,端屎端尿,爹不讓娘動一動,在娘身邊輕言輕語安撫娘。娘不理爹,她側身睡在床上,看也不看爹一眼。爹燉了老雞湯端給娘,娘喝兩口,搖搖頭,睡下。爹不厭其煩地伺候娘,給娘梳頭,把那些細密的頭發編成麻花辮。娘在爹一遍遍給她梳頭的時候淚流滿面。娘不說話,眼淚像玉溪河里的水,把兩岸的河堤都浸潤透了。
娘倦了,乏了,徹底絕望了。
子珍在夜里看到爹跪在娘的床前,他一言不發,長跪不起,等著娘的赦免。娘面壁而睡,她無法原諒爹的兇狠和這么多年來的多疑。娘不相信爹能夠悔改,娘看穿了爹,她相信了他一萬次,他會第一萬零一次重新犯錯。爹痛徹心肺的悔改像浪子一樣虔誠,娘看得出他是真心的想改,他的話和他的行為都是真實的,他沒有騙過娘,他對娘說:再也不管你去哪里了,再也不管你和別人說話了,你想笑就笑吧,怎么笑我都不管你了。你走娘家,想住多久住多久,去串門,想串多久串多久,去趕集,想趕多久趕多久。娘聽得出他說的是真心話。娘理解爹這個人從來不說違心的話。娘信了爹,原諒了他一次又一次。后來,娘終于明白,爹不是在管住娘,他是管住自己。爹管不住自己,他看到娘出門之前梳頭,把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爹的心便慌亂了,腦子冒出不詳的預感。
他問娘:去哪里?
娘說:下地。
下地還梳頭發?
下地咋不能梳頭發?
下地梳頭發給誰看?
娘一聽惱了:想給誰看給誰看。
想給你相好的看是不是。
是,你滿意了嗎?
我叫你給相好的看。
爹抄起門旁的鐵锨對著娘的腰拍去。
娘的心死了。
娘對一切都一絲不茍,就像對待她的一頭黑發。她不允許頭發里有一根紛亂,她一遍遍梳頭,把頭發梳理得穩貼,整齊,看到有一根亂發,她要用水沾濕了手撫平。娘梳洗整齊,她身輕如燕,走在柳樹下,走在草灘上,走在原野上,娘像燕子一樣輕盈地飛來飛去,她暢游在野外的清新空氣里,她覺著野外的一切都像她的頭發一樣整齊、有秩序。那些土地、土地里的糧食;那些溝壑、溝壑上的野草;那些無邊無際的禾苗,禾苗上的花開、結果——每一樣事物都是有秩序的,因為有秩序,它們排列得美麗、妖嬈,它們有先有后,有始有終,一輩子過得花枝招展、儀態從容。娘就像這些植物這些花草一樣,在里面行走、勞作,低頭彎腰,投手摘花,她愉悅的心情像一粒粒粒飽滿的種子,撒在大地上,年年都結出沉甸甸的果實,天天都生活得充實、恣意。
爹是何等的欽佩娘、仰慕娘啊,偏偏爹做出的事情總是有悖他的心愿。
二
娘生下弟弟那年,三十二歲的爹一下變成了二十三歲的小伙子。爹仿佛回到了少年,快活得他手足舞蹈。他趴在弟弟臉上喊:兄弟,你終于來了。他不和兒子稱父子,他們稱兄弟。他說:這個家伙才是和我一樣的!沒有這個和我一樣的家伙,我活著簡直索然無味。
爹給娘買了一個咖啡色寬沿亞麻時裝帽,娘正坐月子,頭上裹著杏黃色毛巾,爹把娘頭上的毛巾扯下來,拿出帽子給娘戴在頭上。娘問爹:怎么想起給我買個帽子?商店里衣服、鞋子、圍巾的多著呢,這些好看的東西你不買,偏偏買個帽子,你啥意思?
爹說:啥意思沒有,看人家戴上好看,你戴上也好看。
娘說:好看?好看你放心?你不怕我招蜂引蝶?
爹說:你看,你說的啥話,現在咱們有兒子了,要好好過日子,再也不斗嘴生氣了。
娘說:這話是你說的,你要說話算話。莫不是有意給我戴個結實的帽子吧!
爹端詳娘略顯衰老的臉,他突然感到面前的這個女人從來沒有和自己貼過心,她冷淡的眼神飄忽不定,眼底一層深不可測的陰翳遮擋了她眼睛的清亮,她表面是從容的,內心卻是荒蕪的。就像一處從來沒有生長綠意的鹽堿地,白煞煞的荒涼遍布她的眼底。爹越發地慌亂了,他給娘扶正帽子,讓左邊那朵布剪的花開放得端正、嫣然。娘的臉色白皙,鼻梁上一塊隱隱可見的蝴蝶斑,使娘一下子蒼老了十歲。爹不在意娘容貌的改變,他給娘買了一頂帽子,把帽子戴在娘的頭上,爹是有意還是無意?娘卻是有心了,爹最怕娘給他戴綠帽子,像防范小偷一樣防范娘。娘的一舉一動,爹都記掛在心里。娘不由得心生悲哀。無論多么幸福的時刻,娘從來感覺不到幸福。她和爹,總像兩個從異地一起出發的同行者,他們在一條道上奔跑,卻永遠無法走到一起。
爹是剛硬的,剛硬的爹對娘卻是那樣的謹慎、畏懼和惶恐。爹觸摸不到娘的端莊和良善。爹潛意識里疑惑著娘是狐媚的,散發出妖艷的氣息。唯獨那樣狐媚的地方,那樣妖艷的氣息,橫亙在爹的內心,每每觸疼爹內心的堅硬。爹過分地夸張了娘的艷俗,在無數不可抑制之時猝然冒出。就像那些臭椿樹發出的臭味,爹滿腦子奇怪的念頭,污穢、惡毒、臭味熏天。爹厭煩自己這種毛病,這種陰暗的、滑稽的、不可昭示的心理怪病。爹時常像被上了五馬分尸刑具的人,一個人在無邊的曠野被撕拉得身心俱焚。一個聲音在呼喊他回來,一個聲音把他拖向萬丈深淵。這么多年,他在如此疲憊不堪中自省、悔改和屢改屢犯中墜落。
娘的危險,來自娘的細致、美妙和唯美。娘像一幅精致的花卉圖,每一根枝莖都是顫巍巍的,靈動、鮮活。娘是畫中的水仙,裊裊婷婷,悠然出水,那樣不枝不蔓、不喜不嬌、不卑不亢。娘一貫的穩重和精致盅惑了所有的男人,在她低眉垂首問,猶如有長袖飄飄,投下嬌媚無限、哀怨無限。她總是那樣易感和無端地惹人愛憐。而她也是那樣堅決地拒絕所有的輕浮與輕狂的侵襲。爹的怕,是沒有緣由的,一次次刺傷了她的心。
弟弟滿月的那天,爹從七奶奶家牽回一頭母山羊。母山羊長一身潔白光滑的皮毛,線條流暢飽滿,每一根羊毛都像梳子梳過一般均勻地貼在羊身上。山羊的肚子竭力向兩側鼓脹著,像兩陀渾圓的西瓜。母山羊偶爾眨一下淺黃色的眼睛,眼睛里充滿溫良慈善,充滿對陌生人的疑問。爹撫摸著羊的脖子對娘說:我給你找了個伴,我不在家,你閑時,就帶著它出去玩。到玉溪河邊、到柳樹行里,一邊放羊一邊帶孩子,好不?
娘看著羊,笑了。她第一眼看到這只羊就喜歡上它,這頭羊和娘一見鐘情,它看到娘,對著娘咩咩地叫,那叫聲仿佛是說:我終于找到你了,你在這里呢。娘在心里說:我也終于找到你了,你來了,我的心思,有你知道,我就不郁悶了。羊明白了娘,它前腿一蜷,后腿輕輕地躬下,它臥在了娘的跟前。
娘把搖籃放在院子里的槐樹下,羊臥在搖籃旁。三月的槐樹綠葉婆娑,稠密的蔭涼密不透光,斜陽從槐樹的旁邊經過,把一道亮麗的光線斜射在院子里的繩條上,繩條上涼著正在滴水的衣服、尿布、小兜肚、襪子和娘的藍色圍裙。娘在井臺邊洗刷,弟弟在搖籃里看槐樹葉兒,微風襲來,像薄薄的輕紗撲面而來,又似一張纖細柔和的手,棲落在樹枝上,摘下一枚顏色發黃的葉片,隨手拋下,那枚葉片飄然滑落,不偏不斜,正好落在山羊的面前,山羊看著這枚清麗的葉片,—秒鐘后,這枚葉片在山羊的舌尖翻轉。
娘把弟弟和山羊放在槐樹下,她去做飯、去刷鍋洗碗、去收拾凌亂的屋子、去做針線——娘把弟弟和羊放在一起,娘心里多了踏實和安穩。她總感覺到這頭羊是來保護她的,是她命中的護身符,只要羊在,她的一切都是安全的。
那一回,她去村后的菜園摘菜,回來的路上,她遇到棲霞,棲霞從南邊回來,穿戴都很時髦,脖子上掛著亮閃閃的金項鏈,說話的時候最后一個字總是“哦、哦”的,娘聽著別扭,又新奇。棲霞告訴娘,她在南邊有人了,那人是南邊的,家里有房子,有車,還有生意。棲霞再也不回小雀莊了,這回來,就住在娘家,給娘家裝了空調,買了電車、高壓鍋,還給娘家爹兩千塊錢。
娘一時接受不了那么多信息,滿腦子是棲霞從前和現在的事情。她愣怔了一陣,回過神,想起搖籃里的弟弟,慌亂地跑回來。娘邁進家門就看到弟弟已經從搖籃里爬出來,正騎在羊身上依依呀呀地唱歌呢。羊看到娘回來,連連地咩咩叫。
羊早產了。這是個奇怪的現象,羊沒有一點征兆地產下三只小羊羔。七奶奶說要到五月二十六才足月,娘算了,還差—個星期呢。羊奶已經下足,像兩坨裝滿水的大布袋,羊一走動,能聽到里面咣當咣當的搖晃聲。
小羊羔有點虛弱,三只小羊羔一個比一個枯瘦,羊在羊媽媽肚子里最后的幾天,正是羊長肌肉長結實的時候,它們卻提前出世了。羊毛也稀疏,羊水的包裹中,看得見粉紅色的皮。最小的那只,一直到夜里十二點都沒站起來,娘看著它們,困得直打盹。她想讓那只最小的山羊學會吃奶,拿羊奶放到它嘴邊,它不知道張嘴。娘把它的嘴掰開,把羊奶放進去,它沒有一點知覺。娘看著它,一雙無神的眼睛瞪著娘,那里面,似乎有哀怨有悲傷。娘捧著小羊的身體,它軟軟的,身上還有溫熱,它卻無力站起來了,面對新的世界,它顯得那樣留戀和向往。娘突然心里一動,一只小羊的命運,掌握在誰的手中?它要在這個歡騰的世上生存,它要在綠樹下蹦跳,需要怎樣的契機和對命運的抗爭?
第二天,那只最小的山羊死了。娘看著挺直的小山羊,一陣悲涼。她怪自己在路上耽擱了,莫不是弟弟騎在老羊身上導致老羊早產?
爹回來,看到兩只小山羊在吃奶,母羊側臥在地下,昂著脖子,警覺的眼神望著面前這個男人。爹想摸一摸山羊的頭,山羊搖一搖頭,躲過爹的手。爹很不高興地說:嘿嘿,它對我生分了,不讓摸了。
爹問娘小山羊是公是母。娘說兩只都是母羊,一只公羊夭折了。爹驚愕地望著娘的臉,眼里凝結著疑惑和責備。娘躲過爹的眼神,說在路上遇到柄霞,說一會話,回來羊就生了。爹說:柄霞不是好人,你少和她噦嗦。
娘不語,她也覺著棲霞現在有點不可接受,她有點變“壞”,壞在那里,娘說不上來,娘只覺得棲霞不應該這么快就在南邊跟了人,男人死了還沒一百天,人說這是尸骨未寒,還說這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這樣做太不近人情,沒有一點人味。娘沒有和爹辯解,默默認同了爹的觀點。
爹在家休息一天半,在這一天半的時間里,爹把豬圈里的糞挖出來,拉到村外的麥地里。爹脫了上衣,卷起褲管,穿上長筒靴子,握著鐵叉出豬糞。豬糞漚了一個多月,又黑又臭。爹站在糞池里,干得熱火朝天。爹說:這糞漚得好,壯地。爹腮幫上進上幾點黑色的糞,胳膊上也有,腿肚子上一塊一塊的污泥。爹挖完豬糞,把圈里的羊糞也拉走,回來的時候,捎來新鮮的土,墊在羊圈里。爹看看蹦跳的羊羔,對娘說:給羊圈做個圍欄吧,老羊拴上,小羊要圍起來。
娘說:羊小呢,晚些天再圈吧。
爹再回來,把屋后的一株疙瘩楊樹刨了,他把楊樹拉到帶鋸上,量了尺寸,鋸成木條,一根根釘在一起,做了—個漂亮的圍欄。爹興致好,打來一桶漆,是草綠色的,刷在白色的楊木圍欄上,整潔的小院子頓時煥然一新。爹把羊趕進去,老羊乖順地臥下,小羊羔圍著圍欄咩咩叫。它喜歡去院門口的溝沿玩,一邊走一邊在溝沿蹦,蹦得姿勢多種多樣,扭著屁股的,別著頭的,四個小蹄子一起離地的,它玩的花樣很多,有時蹦不巧自己摔倒自己,逗得娘抿嘴笑。它似乎不喜歡漂亮的圍欄,在里面轉著圈兒想鉆出來,找不到出口,它在圍欄邊蹦起來,它想跳出圍欄。幾次失敗后,它在里面咩咩——咩咩——地叫,叫聲拖著長長地尾音,稚嫩、有點沙啞。
娘不忍心小羊羔圈在圍欄里,看它叫得凄切,打開門放出來。爹看見,說娘:別放它,打小就得圈住它的性。跑慣了,圈不住的。
娘說:它還小,大些再圈它。
爹看看娘,娘眼里是對小羊羔的愛。爹依了娘。
爹還沒走,小羊羔就惹事了。它們跑到七奶奶家,鉆進七奶奶的廚房里,蹦到灶臺上,踢打了三只碗一個碟子,醬油、鹽、香油、味精、花椒,瓶瓶罐罐、洗刷用品、炊具等,糟蹋得遍地都是,掉地下的、歪倒的、毀壞的,像抄家一樣搞了一次大破壞。還在灶臺上撒了一泡尿拉了一串羊屎蛋,黑椹子一樣的糞便有幾粒掉到鍋里,羊騷味沖天撲鼻。
七奶奶逮住小羊羔,用繩子拴住脖子,拽到子珍家,指著爹的鼻子罵:你個王八羔子,給你說小羊羔要圈起來,你就是不聽。一個值一千多塊錢的老羊,我說等我下了小羊羔再賣給你,你猴燒屁股般非要帶羊羔一起買過來,還說八百塊錢買一只羊,買貴了,你個沒良心的,吃鍋里拉鍋里,你是人不是?
爹訕訕地賠笑,勸七奶奶回家,答應賠七奶奶碗碟子鍋錢。七奶奶走后,爹對娘發火:啥事都不能聽你們這些賤娘們的,女人當家,墻倒屋塌。
小羊羔被死死圈住。
三
子珍站在爹床前,窗外一抹淡黃色月光透過厚厚的槐樹枝照射到窗口上。那枚紅月亮已經脫離了初升時的羞澀,紅色的、散淡的、沒有光芒的月,現在已經躍然中庭,清亮、明媚、水一樣蔓延開,村莊里沉實的老屋、結實的柴垛、玲瓏的雞舍羊圈,陷入一片曠古的靜美之中。子珍知道爹沒有睡著,他在幽暗的木床上喘息,子珍聽到他喉嚨里濃痰堵塞的沉悶呼息聲。子珍左手捏住衣服的下角,右手緊緊地攥在一起。她對爹說:我想去打工。
木床上沒有動靜。子珍加重聲音喊了一聲:爹,我想去打工。
木床上還是沒有動靜。
爹裝睡著。
子珍拉開蚊帳,推了一下爹:爹,我想去打工。
爹在蚊帳里嗯了一聲,算是有回應。
子珍說:那我把羊賣給七奶奶,跟月盈_,起去南邊……
不能去——。蚊帳里拋出一句低沉的話。
爹——我不想放羊了,放一年羊才賣幾個錢?人家月盈一月都領一千多塊。子珍和爹辯解。
家里缺錢花了?缺錢也花也輪不到你操心。
爹翻身坐起,窗口一束潔白的月光照在爹的額頭上,爹的額頭突兀飽滿,硬邦邦的華發在額前支楞著,像爹倔強的脾氣,耿直、堅硬、武斷。
爹認自己的理,他說過的話是板上釘丁,說一不二。爹多疑、古板、陳腐觀念根深蒂固。他想象力豐富,能想象到一切事情的后果。他認為男人和女人一樣都是有七情六欲的,一般的人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特別是性格柔軟的女人,容易被誘惑。他恰恰沒想到事隋的反面,你控制得越緊,會適得其反。就像水,捧在手里,它存在,抓緊在手里,會一滴不剩。爹對娘就是這樣,緊緊地抓在手里,像圈養羊羔一樣圈養住娘。娘終于走了,她眼看“環”了的棲霞去了南邊。
爹去找娘,他去南邊找娘。
南邊,村子里對外出人員所去的地方的統稱。南邊是什么地方?沒有人說得清。在廣州深圳的,我們說在南邊,在無錫云南的,我們說南邊,在南通張家港的,我們也說南邊,凡是在外打工的,統稱南邊。從江南回來的人,碰到人說話,便說:剛從南邊來。走時也說:明兒去南邊。
去南邊,是—個統稱,是—個不確定具體地點的地方,同時也是—個確定的地點。最重要它是—個值得炫耀和吹噓的大地方。其間又暗藏北人天性中的謙虛、滿不在乎,那意思分明是說:對那樣大的地方,我們都已經熟視無睹了,天下還有什么沒有見識過的!你聽,去南邊,像是去南地,去玩兒,去做工,很尋常的事情,是經常在那里做事的地方,是—個對哪里再熟悉不過的地方,閉上眼電能找到家門的地方。這是蘇北人的通達、率真和古靈精怪。“去南邊了”,遇到同學、親戚、朋友,隨便張口說一下。像是剛從南邊回來,聽上去漫不經心,其實已經暗暗傳遞給你的意思是:在那個富饒繁華的地方,我已經占了一席之地。
爹去過南邊,去過那個龐大無邊的南邊,去過那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南邊,去過那個一草一木都凝聚全國各地打工者足跡的南邊,爹在火車站的出口被人騙走所有的路費,他在低矮雜亂的窩棚里找到了—個同鄉,借到了三百元錢,回到了家鄉。爹沒有找到娘,也沒有見到棲霞。蒼茫夜色,樓群林立,—個所謂的南邊隱藏一個外地女人,像一個森林隱藏一枚樹葉那樣輕易,爹根本無法從那個沒有確切地址、沒有任何目標的南邊找到娘的蹤跡。
爹回到家,對任何從南邊回來的人都耿耿于懷。他不屑和那些搭話,在他的意識里,去那邊的人都是一些在家混不下去的人,要么就是一些想走捷徑風光的人,他們守不住操守,不安分當下的生活,好高騖遠,總想一步登天,像大城市里的人那樣摩登。爹去了一趟南邊,他回來說:寧做牛頭,不做雞尾。從此他看不起那些從南邊回來的人,他們有錢、穿什么名牌衣服,抽什么幾十塊錢一包的煙,拿什么拍照片的手機,爹都不羨慕。爹以為他們都是在人家嘴巴底下啜露水喝,南邊的人根本看不起他們,他們在那個環境里有著生存的艱難、齷齪、陰暗和力不從心。爹倒對自己這種散漫的、敞亮的、安逸的、自給自足的生活感覺到安全與愜意。他們在那邊像沒有目的的蒼蠅一樣亂飛,經常從—個地方轉移到另—個地方,要不是被老板炒了魷魚,就是不滿意老板的苛刻,他們轉換工作像老板轉換情人一樣頻繁,三天兩頭去找工作。滿意了多干一些時間,忍不下老板的吝嗇,和老板干一仗走人,丟了行李和工資去找到同鄉擠一宿,第二天重新面對新老板的挑剔。那種不安定和沒有規則的游戲,爹無法理解,找不到對這種生活的共鳴點。他們說這種生活恣意,賺錢快,大城市到處都是錢,只要你肯去抓,隨手都是。村里最老實的三墩,跟媳婦去了南邊,夜里給人當保安,白天去做鐘點工,背過水泥,扛過木箱,跑過摩的,兩口子每天夜里把賺來的錢壓在屁股底下才睡著。爹過曛了在家的安定和順當,幾畝肥沃的土地在他手里整治得松軟紅亮,抓在手里像糧食裝在心里,要多踏實有多踏實。這些年平原上年年風調雨順,沒有旱災和水災,夏天既不排水春秋也不灌溉,水渠上種了莊稼,抽水泵生出了鐵銹。爹買了三輪車,拉糞拉糧食不用板車,有了機動三輪車,地里活兒幾乎沒有出大力的累活,爹說,家里日子好過了,人還往外跑,都燒得不知好歹了。
子珍知道爹是磨不過這個彎的。無論爹怎樣去想,子珍決定了去做工,給爹說只是一個禮貌,她早就知道爹不會同意她去南邊。子珍根本沒有打算等爹同意了再去。子珍性格里的確存在著和爹一樣的執拗,自己認定的事情,一定會堅持到底。子珍和爹說的意思是讓爹知道她去干什么了,她并非無視爹,至于他同意與不同意,那與子珍去不去沒有關系。他同意子珍去,不同意子珍也去。子珍十七歲了,她的性格已經成熟,進入十七歲這一年,她的性格暴露得特別厲害,她知道了什么是她必須去做的,并且知道了應該用什么樣的方式去做什么樣的事。意思是她開始有了自己的主見,開始對爹對自己以前的行為有了動搖。這個村子里的生活已經不能圈住她的心,她已經嗅到外面花草的芬芳。這個年齡,是容易改變和輕易就下定決心的。
子珍是穩重的,她在心里已經認定了自己的方向,下一步的付諸行動已經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了。
爹看到子珍轉身離去。像一朵輕輕飛走的燕子,無聲無息。這是一只善于飛翔和遷徙的燕子,她要飛走,她便飛走。任何對她的干擾都無法阻止她飛翔的翅膀,她的果決和毫不顧忌,已經沒有任何的理由阻擋住她。爹一下預感到他固守的堡壘經不起一點輕微的晃動。他的心又一次坍塌了。他賴以支持的理論此刻顯得那樣蒼白無力,他的粗暴和倔強脾氣也無用武之地。他感覺到一種對他的反抗氣息在這個家中蔓延開,這種氣息他是經歷過的,他沒有想到是這樣的刺痛,如梗在喉嚨的魚刺,卡得他說不出話。最慘的是:他拿不出相應的理論撫平內心的失望。在人類以新陳代謝為更替循環的過程中,這種氣息無時不在逼迫著人類。—類人和另一類無法溝通,無法達到共識。就像子珍和爹,子珍是無法和爹說清楚她的目的,爹同樣無法把自己的思想灌輸給子珍。
四
子珍走在九月的天空下,她感覺到家鄉的天空藍得詭異,那一抹一抹的云彩變化著奇異的形態,顏色是那種說藍不藍、說灰不灰的黯淡。只有那些白色的云塊,包裹在一層烏青之中,顯得潔凈和輕盈。天離她似乎遠了,野外的植物都在風中枯萎。鳥雀們忙著尋覓食物,一趟一趟從野外背回草籽,儲備在它們不甚寬敞的窩內。喜歡遷徙的燕子走了,它們的身影倏忽間不見。某一天早晨,子珍發現梁上的燕子飛去再也沒有回來。
子珍把羊牽到七奶奶家。七奶奶正在院子里堆樹葉。七奶奶獨自一人,她住在—個八分地大的大院子里,這個院子原本是兒子和媳婦孫子住的,自從三年前兒子一家去了南邊,院子就七奶奶一個人了。大院子里栽滿柿子樹、棗樹和石榴樹,另外的地方養羊,放置羊草。七奶娘曬了一院子樹葉,那些樹葉厚厚地攤在地下,被秋天的陽光曬得酥硬,仿佛一張張硬鐵片,翻動起來,嘩嘩作響。七奶奶把那些樹葉垛成—個方方正正的大垛,樹葉一片疊著一片,像大集合般擁擠在一起。七奶奶把樹葉垛好,上面蓋上塑料布,用磚頭、木棍壓緊,然后圍著樹葉垛看幾圈,確保安然無恙,方才轉身離去。
子珍把老羊拴在院子里的柿子樹下,兩只小羊已經長成了窈窕淑女,身段靈活,腰身敏捷,一蹦蹦到七奶奶的石榴樹旁,嗅嗅石榴樹的葉子,扭頭對著七奶奶咩咩地叫。
子珍說把羊送還給七奶奶。七奶奶癟著缺牙的大嘴哈哈大笑,那笑聲空洞、兜不住風,可子珍卻聽出了那笑聲里包含的譏笑。七奶奶把兩只小山羊從石榴樹前趕開,她說:你爹牽羊的時候我告訴他,你家喂不住羊的,是不是?養羊的只能是我們這幫老太婆,熬一天算一天了,有本事的人誰在家守著?
我把羊留這里了,七奶奶。
子珍丟下一句話,轉身想走。她真怕七奶奶讓她把羊牽走。七奶奶一院子至少有二十多只羊,她那么老了,養這么多羊,她不怕這些羊把她累死?看看那一垛樹葉,那簡直不是樹葉,那是寂寞,一春一夏,一秋一冬的寂寞。在樹上寂寞,在樹下寂寞。子珍懼怕這樣寂寞的、漫長的養羊時光。
閨女,別走。
還有啥事?
奶奶還沒有給你錢呢。
你給我爹吧。
不行,要給你。要不你把羊牽走。
七奶奶掀開她的絳紅色碎花衣襟,露出里面的黑色褲腰,—個長方形口袋貼在腰下。七奶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盛華豐面的方便面袋子,揉搓得皺皺巴巴,折疊成一個長捆,用尼龍繩纏著。七奶奶解開尼龍繩,枯瘦的手伸進袋子里,拿出一扎票子,取開,一百元的、五十元的,一角、五分、一分的,都有。她拿出五張一百元的票子遞給子珍說:
閨女,先給你這些,余下的欠著,賣了小羊再給,你不怕我老太婆死掉吧?
子珍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七奶奶太會算計了,她既不說羊一共多少錢,也不說余下多少錢,只說欠著,欠多少呢?她那么老了,以后怎么和她計較?
看來她是有意占這個便宜了。兩只小羊都已經懷孕,她等于賺了兩只小羊還有小羊肚子里的羊羔,那只老羊還賺了三百元。爹給娘買的羊,里里外外賠慘了。
子珍猶豫片刻,接了錢,離開。
子珍和月盈踏上南下的火車。她們從村子后面的公路坐了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在縣城汽車站等了二十分鐘,登上去火車站的大巴車。大巴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了兩個小時,她們來到A市火車站。
子珍坐在候車室大廳里,嘈雜的人聲和陌生之地的生疏,子珍感到新奇、畏懼和恍惚。突然一種無形的不安襲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將要去哪里?對那個要達到的地點,她沒有一點心理準備。這一刻,前面的路,對她是一個不確定,是一個輕易無法預料的、模糊的概念。她既無法承擔又不知道如何面對,對前方的生疏和一無所知使她恐懼。她開始想爹,想弟弟,想送給七奶奶的羊,想七奶奶院子里的樹葉。
子珍的心空了,像一張沒有書寫文字的白紙。她無法在上面書寫的字跡,或者是,將會是自己還是別人,在上面寫下文字。
子珍一片茫然。
月盈沉浸在歸去人那般的激越之中,她給子珍講老板的狡詐,被她識破了。還給她講跟—個河南的叫華銳的小伙子去學跳舞,子珍聽月盈說她也去做過美容,一次花掉了二百多。子珍吃驚了。后來月盈說,她再不把臉頰整好看,那個河南的華銳看都不看她一眼了。
子珍愣怔地看著月盈,她覺著月盈離她太遠了。她一時接受不了月盈的想法,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月盈。子珍這才想到,她們出去,原來不光光是為了掙錢,掙錢之后,還有那么多不可想象的事情。這些事情,對于子珍來說,太荒唐、太離譜,比七奶奶的行徑還差勁。子珍感覺到這些東西太混亂了。難道所有去南邊的人都是這樣?棲霞、月盈、娘。娘在干什么?娘是不是像在家那樣一絲不茍?
子珍充滿擔隴。
子珍眼前一片混亂。這時,在候車室里的人口,子珍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子珍愣住了,她站起來,飛跑過去。
弟弟像從空中掉下一般出現在子珍面前。
弟弟忍住眼底的煙霧,扭著臉,對姐姐說:
姐,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子珍生氣地質問弟弟。
我去打工。
你正上學——你——
子珍氣得說不出話。
我就要跟你去。弟弟固執地嘟囔。
子珍一巴掌打在弟弟的臉上。
子珍拉著弟弟走出火車站。站在A市的街頭,子珍看看天,看看熙攘的人流。她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一下子糊涂了很多事。
天空蔚藍,那蔚藍綿延出去,和遠處的白云交織在一起,它們互為映襯,相互依托,變幻出各種深的淺的、清晰的、黯淡的顏色。子珍生澀的眼睛潤濕了,她心里涌滿遠天的云彩,她看到一片片優雅的白云在藍天上飛,像一只只潔白的小羊在天上飄。
子珍快步向那群羊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