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兒與她的山

　　左兒說，她們原先住的山很大，外人來這兒會走丟，但她和幾個從小在山里長大的孩子卻很熟悉，在外面野一天也不會迷路。也就是那么幾個小伙伴，彼此都熟的要死，經(jīng)常在一塊兒玩捉迷藏，豬圈里啊狗窩里啊，都是藏人的好地方——反正狗也不咬自己山里的人。就數(shù)二娘家的錢寶最傻，每次都藏自己家的灶臺里面，閉著眼都能找著了。
　　左兒說這些的時候，也就十多歲，和我一般大。她經(jīng)常說著說著，目光就變得很悠長，像是要望穿夕陽下迷離的樹和一川煙草，直望到那片堅實的山上去。這總讓我想起瓊瑤奶奶的歌：風(fēng)景望斷情有獨鐘，任山山水水幾萬重。
　　左兒是我的遠房表親，很遠很遠的那種，所以在這之前我從未聽說過她。而在我十多歲時的這個暑假，奶奶突然帶我到左兒家小住。左兒是很典型的農(nóng)村孩子形象，大眼睛，小鼻梁，臉黝黑，笑的時候會露出靦腆的兩個小酒窩。她見了人怯怯的，卻獨獨與我很談得來。
　　每天下午的時候，左兒都會去放牛，把我也帶上。左兒的娘——我的嬸子看到了會笑呵呵地吩咐左兒：“帶著小小（我）到處去轉(zhuǎn)轉(zhuǎn)啊。”左兒的爹——我的叔叔在一旁搓著手，也笑呵呵地站著。于是我們朝著天盡頭綠色的草地走去，老牛甩著尾巴跟在后面，我回過頭去看嬸子，在那個時候我以為她是和善的。
　　左兒說，她們原先住的山很窮，地也不好，種啥都不行，所以家家戶戶都養(yǎng)畜牲。養(yǎng)大了就到集上換糧食。她們那兒離集挺遠的，每次趕集都要走遠路，不過有專門跑路的人，叫張叔。專門牽著別人的牛啊羊啊到集上賣，再把賣的錢送回來，只收個跑路的錢。但據(jù)說這個張叔心太黑了，每次賣的錢都叫他貪不少，所以到了趕集的日子，叔叔還是寧愿自己去的。
　　每天晚上我和奶奶都要同左兒一家一起吃飯。左兒家的飯菜和城里的飯菜是沒法比的，也不如奶奶家的飯菜好，但可以看得出來做得很用心。嬸子在吃飯的時候會說很多話，說自己家的日子苦，日子累，左兒現(xiàn)在還沒有上二年級呢，叔叔還想到鎮(zhèn)上找工作呢……說著說著會一拍大腿，唉不說這些傷心事了，小小的爸爸最近又升職了吧，還是城里好、城里享福呢……邊說邊指指我。這時候奶奶的臉色會變得很難看，叔叔在旁邊低著頭，狠狠地搓著自己的大手，左兒在一旁沉默地扒著飯。
　　嬸子連珠炮似的聲音在安靜的氛圍里格外清晰，我抬抬頭，天花板上那盞昏黃的小燈不知疲憊的亮著。
　　左兒說，她們原先住的山很好。山里的小伙伴也很好，隔壁的李姨和她丈夫也很好，就連村口那只老態(tài)龍鐘的黃狗也很好……她覺得好，叔叔也覺得好，就是嬸子覺得不好，住在那樣的小山村里，嬸子總是不甘心的，所以她們才搬到這里來的。
　　可那座山確實很好。她說，好得她每晚都能夢到。
　　我和奶奶要離開的前一天晚上，照例在一塊吃飯。那時的飯菜就沒有先前的好了，嬸子的態(tài)度也越發(fā)的尖刻了，奶奶和叔叔依舊沉默的聽著，左兒依舊在旁邊默默地扒著飯，可我分明看見有兩顆大大的淚珠滾到她的碗里了。
　　待到我和奶奶離開的那一天，叔叔和左兒把我們送到村口。叔叔尷尬地搓著手，告訴我們嬸子有點不舒服，不能來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叔叔總是搓著手，總是搓著手，一副不知該怎么的樣子，不知怎的我突然覺得他很可悲。左兒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等到我們車子發(fā)動的那一刻，她突然追著車子跑了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已淚流滿面，車子揚起的塵土把她的臉都弄花了，她邊跑邊喊，邊喊邊哭，于是我也在車?yán)锲疵膿]手，淚水迅速模糊我的視線，把她模糊成一片遠遠的山。我流著淚恍惚地想，這就是左兒常說的那一片山吧。
　　其實我本應(yīng)忘記她的，畢竟在她家的那幾天不算是很愉快的經(jīng)歷，奶奶也不準(zhǔn)我再提及了。可我就是忘不掉，就是忘不掉，我們之間的感情，就像一片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