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鎮邦
1938年出生于福建云霄,1962年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1982年調中國作協,先后在創作研究室、魯迅文學院工作。中國作協魯迅文學院教授,文學評論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協特別顧問,石家莊學院、紅河學院等高校兼職教授。著有《九十年代文壇掃描》《觀念的嬗變與文體的演進》等文學評論集和《筆墨春秋》《邊走邊吃》等散文隨筆集,主編《文體學從書》《名家側影》等大型書系。
1956年秋天,我跨進復旦校門,成了蔣孔陽先生的學生。一年級上學期開了兩門基礎課,一為《文藝學引論》,一為《語言學引論》,分別由蔣孔陽先生與濮之珍先生講授,于是,他們夫婦倆就成了我們跨進大學校門后學習上的引路人。
蔣孔陽先生那時剛三十出頭,衣著相當講究,每次來上課時,都穿著考究的西裝,結領帶,精神得很。他是那種“納于言而敏于行”的人,不善言辭,說一口四川話,甚至于有點小口吃,不像他的夫人濮之珍先生那樣伶牙俐齒,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但蔣先生滿腹錦繡,講起課來,有相當精辟的觀點,又有相當豐富的材料,只要認真聽進去,必大有收獲。據說他原來學的是財經,1946年從中央政治學院經濟系畢業后,曾當過江蘇鎮江農業銀行和上海海光 圖書館的職員,由于英文好,翻譯過一本書,1951年才轉到復旦大學中文系任教。到復旦不久,他就被抽調到北京大學參加蘇聯專家畢達可夫的《文學概論》的培訓班。他給我們開的《文藝學引論》課,用的就是培訓班擬定的全國通用的教學大綱。但蔣孔陽先生不是照搬蘇聯專家畢達可夫的那一套,而是根據自己閱讀中外名著的審美體驗,對大綱有些增減,于是顯得靈活和通脫得多。這門課講完半年之后,也就是1957年夏天吧,他由《文藝學引論》的講義改寫而成的專著《文學的基本知識》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這本專著,用通俗生動的語言,形象活潑的例證,深入淺出地闡述文學的基本原理,成為廣大文學青年的文學入門指導。我和我的同學們都喜歡這本書,我購得一冊,請蔣先生簽名,至今仍珍藏著。記得從此之后,我們就更敬佩蔣孔陽先生了。
蔣孔陽先生十分刻苦而勤奮,1959年下半年,在《文學的基本知識》出版之后,不久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另一部文藝理論專著《論文學藝術的特征》。可是,正當他才華橫溢并嶄露頭角之時,厄運也就降臨到他的頭上。反右斗爭前后,他同華東師大中文系的錢谷融先生被作為“修正主義文藝思潮”的兩個代表人物,受到姚棍子(姚文元)等左棍子的撻伐和不公正的批判。到了1958年,他在系里又被作為一面“白旗”被拔掉。這種從社會到學校對他的批判,把他置于非常困難的境地,他不僅不能正常地進行研究和著述,連《文藝學引論》這樣的課程也被迫停開。
到了1959年,情況有所好轉,據說一位中央大員視察復旦時點了頭,學校里讓蔣孔陽先生為我們56級文學專業學生開設了《西方資產階級美學介紹》一課,要求只做客觀介紹,不加評述與批判。蔣先生認真備了課,從康德、黑格爾一直到尼采、叔本華、克羅齊,對于西方(主要是德國)代表性的美學家一一做了比較全面也比較客觀的介紹。為了開設這門課,他還親自翻譯了不少資料隨講課大綱發給我們。這樣的課,在那個閉關鎖國的年代具有啟蒙的作用,它不僅別開生面,獨具一格,也為我們打開了一扇了解西方古典美學的窗戶,當然很受我們的歡迎。我們的一點西方美學常識,也就是這門課給予我們的。文革后的80年代初,與蔣先生重逢,他告訴我已把這門課整理成《德國古典美學》一書出版,頗受學術界的歡迎。我聽后當然十分欣慰。
文化大革命中,蔣孔陽先生毫無疑問地遭了難。他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關進了“牛棚”。但當他有了一點自由的時候,又進了圖書館。這時,他不僅從文藝學轉向美學,而且由西方美學轉向中國古代美學。他從中國一些古代典籍中,尤其是從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的典籍中,發現了中國最早的美學乃隱匿于樂論之中,于是他披砂瀝金,進行關于先秦音樂美學思想的搜集、整理和研究,歷十數年,終于寫成《先秦音樂美學思想論稿》一書出版,在中國古典美學研究方面具有開創性的意義。蔣孔陽先生就是這樣,無論身處逆境還是順境,都默默地堅毅執著地朝著自己規定好的學術目標前行,因此取得矚目的學術成果。這一點,正是復旦學人學術品格的集中體現。
“文革”之后,或者說改革開放的歷史新時期開啟之后,蔣孔陽先生的際遇有了很大的改善,他的學術專著一本本地出版,他成為國內美學界毫無爭議的學術帶頭人。但是,由于長期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屢遭迫害,加上他過于勤奮,健康受到很大的摧殘,身患多種疾病,尤其患了“夢游癥”。因此,每次出差,要么由家人陪同,要么同錢谷融先生結伴,連住宿都要與錢先生同居一室。記得1984年冬他到北京參加中國作協“四大”之前在上海見到濮之珍先生,就囑咐我多加照應。上個世紀90年代之后,蔣先生也就七十歲左右,但由于高血壓等病的原因,已顯得有點老態了。每次見到他,都感到心疼。
蔣孔陽、濮之珍夫婦都非常關愛他們的學生,終其一生,都熱心地為他們的學生服務。蔣孔陽先生尤其是一位關愛學生的師長。1958年,在他遭受不公正的批判之后,《文藝學引論》的課停開了,系里派他參加學生群眾性的科研運動。記得1958年秋天,他總是準時參加我們的一些科研活動,默默地為我們查資料,出主意。在分頭撰寫《中國文學史》和《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群眾性科研活動中,他一直陪伴我們,指導我們,并在這些活動中加深了師生之間的友誼。記得1962年秋我從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并被分配到北京工作離開復旦的前夜,到蔣孔陽先生家中辭行,他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噓寒問暖,殷殷囑咐,聊至深夜。須知,那時的我,是一個剛跨出校門的青年人,要到舉目無親的北京工作,前途未卜,心里是很落寞的,有了蔣孔陽先生的關心與鼓勵,心中猶如揣了一團火上路,前景恍惚一下子光明起來。因此,一輩子也難以忘卻那一個到蔣先生家辭行之夜!
上個世紀60年代初到北京工作之后,因為境遇不好,沒有什么可以向老師匯報的,因此就很少同蔣先生聯系。直到粉碎“四人幫”,“文革”結束之后,蔣先生和我的境遇都有了改善。我于80年代初由北京的一所中學調中國作協創作研究室工作,算是歸了隊;而蔣先生更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在文藝學尤其是美學研究方面碩果迭出,并受到社會應有的尊重。我們之間又開始時斷時續地聯系起來了。他的每一種學術著作出版,都要寄贈與我;我到上海出差或到復旦講課,也都要到蔣先生家中拜訪暢敘。
上個世紀80年代之后,蔣孔陽先生在從事著述的同時,似乎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于培養和扶助學生與晚輩,尤其是從事文藝學和美學研究的后學者。他常嘆息為學生或晚輩作序的任務太重,給他增加了難以名狀的負擔。可是他卻一邊嘆息著,一邊又樂此不疲。而且他辦事又那么認真,誰請他作序,他都要把為之作序的著作通讀過。他總是要準確地評介人家的著作,談出自己的見解,并給予熱情的鼓勵。我翻開他由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2月出版的《文藝與人生》一書的目錄,數了一下,收入他為學生或朋輩的著作寫的序文就有66篇之多!對于一位年逾花甲、辦事認真的學者來說,這該是一個多么沉重的負擔啊!這種人梯精神又是多么崇高、多么值得我們敬佩!
對于我的文學評論,蔣孔陽先生當然十分關注。我每出一部文學評論集寄給他后,他都認真閱讀,或當面指正,或寫信點撥。這都讓我倍感溫暖和備受鼓舞。1993年初秋,當我的一部文學評論集《文學的潮汐》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后,寄了一冊給蔣孔陽先生,請他指正;他于十分繁忙之中還抽出時間翻閱了拙著,并注意到集中一篇評論童慶炳、曾恬夫婦合著的長篇小說《淡紫色的霞光》較長的評論,對文章中提出的“如何處理好創作對象與創作主體之間的關系”問題,予以肯定,并熱情鼓勵我能寫出這方面的專題文章。他在給我的信中這樣寫道:
鎮邦同志:
你好!
大函暨大著《文學的潮汐》都已收到。從信和大著來看,你是一個有“真情”的人。謝謝你,你的信和文章,給我帶來了真摯的感情!
大著還來不及全部拜讀,僅僅讀了《人間真情一片》(應為《人間有真情》——引者注)這個題目就抓得很好,分析細致而真切,令人信服。最后提出的“如何處理好創作對象與創作主體之間的關系”問題,更是提出了一個大問題。我想,你可能早有準備,希望能夠讀到你在這方面的專題文章。
這幾天過國慶,上海很熱鬧。看電視,北京也很熱鬧。但愿這一切都好起來!
祝
撰安
蔣孔陽
(1993)10.2
蔣先生關懷學生、熱情指導學生的深情于此短信中可見一斑。讀了這封信,一股暖流涌上心頭,遺憾的是,將近二十年了,我由于種種原因,未能完成由《人間有真情》這篇評論抽象出來的“關于創作對象與創作主體關系問題”這篇專題論文,有負老師的厚望!
同蔣孔陽先生最后一次見面,是在1994年5月下旬。我當時南下為《當代名家隨筆叢書》組稿,由南京而蘇州再到上海,在上海小住數日。一天下午,應蔣先生的熱情邀請,我從客居的位于徐家匯的上海文藝出版社的“創作之家”趕赴復旦。當時上海市區的高架橋尚未修起來,一路堵車,路上走了近三個小時,下午四時許才趕到位于江灣五角場的復旦校園。先到潘旭瀾先生府上組稿拜訪,與潘公聊起來難以剎車,又蒙潘公賜晚飯,就多耽擱了一會兒。沒想到蔣孔陽先生等得急起來,一再打電話到潘家催我過去。在潘先生陪同下來到蔣先生家門口時,便看到蔣先生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進走出地等待著我的到來,此情此景讓我感動得熱淚奪眶而出。蔣先生告訴我們,濮之珍先生到北京開會不在家,只有三女兒在家陪他,這一天又適逢她出門不在家,他居然為了接待我這個老學生而親自出門買了各種水果還有香煙,這更讓我感動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我們在蔣先生那間并不寬敞卻充滿書香的書房里坐下來聊天,東拉西扯,不經意間竟過去了兩個多鐘頭,時近晚上十點半鐘,我不得不起身告辭。但蔣先生似乎還感到聊得不盡興,留我再待一會兒,并請人為我們師生三人照了一張合照,一看,手表上的時針已指向十一時,不得不告辭了。這時,看到堅持要送我出門的蔣先生從沙發上站起來時頗感吃力,我突然感到一陣心酸:蔣先生衰老得太快了!沒想到,這竟是我同蔣孔陽先生的訣別!現在回憶起來,如果那次早點去蔣先生家,能陪他多聊一會兒該多好啊!
1999年三月末,我南歸為母掃墓路過上海時盤桓數日,期間曾到母校復旦大學探訪師友,聽到蔣孔陽先生因病住進蘇州河畔的上海第一人民醫院的消息,本想去醫院探望病中的蔣先生,但被告知因病情危重不能隨便探視,只好作罷。沒想到過了三個多月后,即當年的六月間,我在山西太原參加張平的一部作品的研討會時居然得到蔣先生病逝的噩耗!春天,蔣先生病重住院時不能到醫院探視;夏天,他遠行時又不能去滬上送別。這實在讓我終生懊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