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獨自上山。山谷中長滿了密密匝匝的野蘋果樹。果實和葉子,都是語言。蜜蜂適逢淡季,這些不擅言談的農夫,忙著生男育女。那些掉落的花絮,在樹底下堆積,仿佛被割掉的耳朵,無法聽見風聲,和風聲中掠過的鳥雀。林中傳來流水聲,但看不到水源,野豬啃著爛蘋果,它和一株果樹的濃蔭相互混淆。
唉,我每一次返回山中,都不是為了尋覓,而是為了遺忘。唉,真正的聲音,總是包裹著絲綢般柔和的寂靜。真正的花朵,不是為了爭取成為隨便一個果實,而是為了打開自己——繁密有序的花瓣,紅而嬌嫩的花萼——宛若玉石雕琢而成。它不是蝴蝶的仿制品,而是精美的杯盞,在飛翔中碰碎。個別出現的花朵成為鳥兒,鳥兒撲翅飛離,儼然是晦暗樹林的靈魂,它像會飛的白色花。
守林人踩著落葉,他灰色的身影,像一株省略了枝條的松樹,加深了林中的幽暗,而被鳥群毫不費勁地穿越。一部分花朵成為果實,它們像一只只小圓鏡,使樹根匿身的小獸現出原形。一部分花朵被微風吹落,像時光的碎片。林中的每一棵樹,都在虛空中伸出枝丫,觸及時間果實的滋味。有沒有一只果子,投入樹木的核心并像石子擾亂水波那樣擾亂年輪?而一棵樹的命運,早巳被預先設定,不會大于封閉的種子。我從林中小徑走出,臉上染著薄暮,而雙手被霞光照亮。
叢林故事
我看見我坐在我的身邊。河岸上,風在吹。河面上涌起白霧,天空被魚鱗似的細云充滿。我空曠如原野,體內生長著一個原始森林,一株青草像是另一株青草的復制品,而綻放不同顏色和香味的花。很多草本植物的果實都被忽略,而那是大自然的核心。一臺日晷是時光的捕獸夾,而月亮不是,它甚至抓不住自己的臉。它目睹著草木枯榮而不自如。從目晷到沙漏,從沙漏到掛鐘,越來越精密和準確,而時光像敏捷的小鹿,毫不費勁地溜走。
一場雨帶來了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一場雨是每一場雨的標本,每一場雨都像是另一場雨的夢幻,像液體的時光,恍惚,憂傷,被一陣風吹亂。幽暗的林莽中,還有老虎嗎?一只老虎帶著軀體里的動物園來到我的面前。一只老虎攜帶著所有已逝老虎的靈魂。只有一只老虎了,它步履蹣跚地走著。它身上攜帶著的那些囚禁老虎的鐵柵欄,已變成血肉和皮毛。一只小鳥,是樹木的最后一片葉子。當它振翅飛離,天空顯得愈加空曠。而林中最大的橡樹,被嚴酷的冬天削去細枝末節。一些小樹,在它的體內或四周沉沒。青草占據著山坡,羊低頭吃草,羊善良而驚恐,它眼神中掠過的一朵云變成了狼。
在四周靜謐的夏日午后,叢林中正在進行著看不見的殺戮,一只白蟻將一株巨木蛀空并雕鏤成宮殿,一個士兵像一根紗線織入了戰爭的地毯而被猛禽再度撕裂。鳥在鳴叫,它悲傷的叫聲跟廢墟上的花朵相稱。我注視那個在云端上聳立的巨人。他是不可戰勝的,因為他是最大的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