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上

　　揉揉惺忪的眼睛，“吱丫”一聲打開窗子，天亮了！與窗子同時打開的，是我的心情。
　　濕濕的清新空氣一涌而入，撲滿山居的屋子。屋子里一下亮了起來，墻上那些我童年時畫的大頭娃娃圖畫，和諸如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之類的歪歪斜斜的字也清晰起來。我離家那么多年，我早就從小孩子長大了，可當屋子里的一切在清晨清晰地呈現時，我還是忍不住心頭柔柔的。童年的生活場景恍如還是昨天：油燈下做作業，母親在縫補衣服，貼著報紙的墻上有一小塊是專供我涂鴉的，那時我想把村子里我能看到的一切我能想到的一切都畫下來，并貼在墻上。于是，就有了現在我看到的墻上可愛的魚蝦，彩色的樹木，長眼睛的星月，和掛著太陽的樹枝。當然還有許多人，有些是家里人，更多的頭或尖或圓，身子或長或短，是我童年時的伙伴，現在我無法再想起他們是誰，叫什么名字。只是一些一塊上山捉雀到河里摸魚的事還記得清清楚楚……閃亮的往事浮現，總會讓我的心情出奇地好。回憶和記憶的美麗就是這樣個性十足，你記住的你懷念的和別人記住的懷念的都不同，所以回想起來時總會引得他們說“有那么一回事嗎？我記不清了！”可這些細碎的、微小的滴滴點點，卻是那么甜蜜那么豐富……正是這些針尖般閃亮的瑣事，豐富著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人生！從窗子眼望去，撲入眼簾的是遠處的青山，青山間淡淡的霧嵐，綠色的田野，田野間綴滿露珠的小路：新的一天開始了，雞早就在院子里咯咯叫，鳥早就在屋后的樹上唱歌了。洗漱完畢，我心無掛礙，不想看書，也不想做什么事。離開屋子，我朝后山走去。
　　繞過瓦房，屋后的小路依舊和從前一樣若有若無。我相信我的每一次落腳和駐足都踩在許多年前我留下的腳印上。這樣的一次漫不經心的后山之行，是中年的我和童年的我合而為一了。這種感受是新奇的！經過那些葉子蔥綠的大榕樹時，我知道我是現實中的自己，帶著一些滄桑的目光一次次把數人才能圍攏的枝繁葉茂的樹反復撫摸，感喟時光如水日月如梭。有時我又是回憶中的自己，猴兒般順著樹干攀爬游戲……一條小路就是通向從前的暗道，它把屋子和后山連在一起，也把從前的我和現在的我融合在一起。我眼耳鼻舌身心意，一切感觸都帶著童真童趣！路兩旁，野草的花在輕輕顫動，樹葉的綠又仿佛從泥土最深處滲出。我因此而變潤澤被擁抱！任何一棵草一片葉子一朵花都在朝我笑，而我也同樣朝它們笑！——這和童年沒有任何兩樣。在后山坡上，我坐下來，看著村子里那熟悉而陌生的房子，看著村子周圍的山水，抑制不住的感動像晨風一樣一陣陣拂過來。一切都是那么親切，甚至我孩子氣的動作也是那么親切。后山上樹不多，長著薄薄的草，是童年時我們嬉戲玩耍的場所。摔跤、順坡比賽滾草坡、騎牛兒、想心事……于是我就聽到了許許多多的聲音，小孩子比陽光還燦爛的歡笑聲，村子里哥哥姐姐們小聲小氣地說話聲，母親喊我吃飯的聲音，吆喝牛羊的聲音，梨子成熟的聲音……就在后山上，我無數次仰望空中的白云朵浮想聯翩：我和伙伴們望著月亮想天上的情景，我們眺望遠山想象山背后的風景，我們聽風的音樂梳過樹木，我們看著落在地上的麻栗樹果生根發芽長成小樹……而現在在后山上，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想。就隨心所欲地放飛目光放飛心靈！綠色的草叢里，螞蟻忙忙碌碌，七星的小瓢蟲爬上草尖振翼，一切都才開始，萬物都在清晨剛剛打開門窗。現在在后山上，聽著清風過耳，我心頭忽然想起《文始經》里的幾句話來“關尹子曰：渾乎洋乎，游太初乎！時金己，時玉己；時糞己，時土己。時翔物，時逐物。時山物，時淵物。端乎權乎，狂乎愚乎。”在這樣一片草地上，倘能像圣人一樣無牽無掛泯去意識，靈魂能作一次渾渾沌沌、洋洋灑灑、自自由由、無拘無束的逍遙游，任心隨愿可以把自己當作金玉，也可以當作糞土，可以一飛沖天，也可沉淵泥然，正直權變瘋狂愚蠢的概念都無法看待它，那是怎樣的一種大自在啊！
　　我雖俗人，但能置身于這樣一片草木張揚個性，一切風景都無為而為的大美不言的山坡，想坐就坐，想躺就躺，裊裊炊煙從村子里緩緩升起，翠綠青山從霧中顯現，暖暖的陽光一點一點彌漫在山山水水間。后山擁抱著我，置身處我身心安適，而靈魂和思想卻是空靈自由的。我的思緒一會兒回到童年，一會兒又回到現在，一會兒感到人天地俱在眼前，一會兒又感到人天地俱不見，又何嘗不是大逍遙和大幸福呢？
　　
　　《農民文學》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