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我們都是一棵棵多么幸福的莊稼或者野花野草,腳板、根須離大地母親溫柔博大的懷抱多么近,生長得多么茁壯茂盛,多么滋潤瀟灑啊!可是,如今我們已經根須卷曲,莖干枝葉蔫癟萎縮,整天耷拉著個腦袋,精神萎靡不振,不成個莊稼或者花草樣子了。這究竟是為什么啊!
現在,我終于明白了,我們這些莊稼和野花野草,就是缺乏泥土,缺乏地氣,缺乏鄉村的空氣和陽光啊!
每天早晚,總可以見到有很多老年人光著腳板,在公園的鵝卵石小徑上走路。據說,這樣走路,小徑上密密麻麻的鵝卵石就按摩到了腳板上的穴位,這是很好的鍛煉方式。我知道,這種說法可能很有道理。我學習過氣功,知道人體五臟的門戶穴位都在腳板上。
但是,我知道,這還是對泥土的一種懷念,對泥土的一種回歸,對家鄉的一種鄉愁和對童年的一種追憶,是對往事的一種梳理。
他們白白的腳,不見一點泥土或者灰塵,好像莊稼的根,被拔出了泥土,洗得干干凈凈,但是卻失去了生機。他們在鵝卵石小徑上光著腳板來來回回走,好像是想讓好比莊稼根的腳跟上沾點泥土或者地氣。
很多人,童年、青年時期都生活在鄉村里,本來就經常要光著腳板走路,腳跟就像莊稼根一樣長期、經常深深扎在泥土里,那時,腳跟和整個人都長得像莊稼一樣茁壯,何曾要這樣專門光著腳板走路呢?
也倒是,離土地太遠了,五腑六臟怎么能不出問題呢!人畢竟同其他生命一樣,同草木一樣,是一種生物,離不開泥土,離不開地氣。鄉村生命,離開泥土到城市里生活,離開得久遠了,對泥土就會有一種強烈的回歸渴望。泥土、石頭、鄉間小路、山脈、溪流、莊稼等東西對寓居在城市里的鄉村生命,有一種強烈的呼喚、誘惑,一種強大地氣的呼喚。
寓居在城市里的鄉村生命,接不著地氣,就蔫頭蔫腦,精神萎靡不振。譬如陽臺里、花盆里的花木,譬如魚缸里的魚蝦和水草,譬如籠子里的小鳥,譬如寓居城市,腳跟只能踩在水泥地板上的鄉村人。
我們鄉村人的腳,也好比我們的莊稼、草木和花卉的根,得扎在泥土里,才能吸納到豐富的地氣和充足的雨露。
扎根在柏油路面上,或者扎根在水泥地面上,我們這些鄉村生命沒有這個能力。雖然我們知道,泥土就在柏油或者水泥地下面,但是好像是隔著玻璃屏幕的一個夢,已經遙不可及了。
廣大的鄉村世界里,有厚實松軟的泥土,我們可以經常光著腳板在里邊走動,就像一尾魚,在溪流里自由游動;就像一把犁,在土地里隨心翻犁;就像一個農夫在隨意耕耘自己的土地,那種愜意,那種舒服,不言而喻。
生活在鄉村里,出門下地,就光著腳板,或者上山放牛,也光著腳板。下雨天,去上學,就光著腳板,出門做事,也光著腳板,任由軟軟的稀泥如同淘氣的小魚,從腳趾縫里溜過,那種涼絲絲、滑膩膩的感覺,很舒服,很愜意。
或者是光腳趟過自家的田地,黑黝黝的軟泥滋溜溜從腳下滑過;或者是光著腳板走在村土路上,任由泥土的芬芳入鼻孔;或者是光著腳板爬山坡,任野草、泥土甚至樹枝樹葉在腳下硌腳;或者是綰起褲腳,光著腳板趟過溪流,任溪水、沙粒和碎石從腳下溜過……這一切都是那么美麗。那么充滿強大的地氣和生機,地氣好比一股股強大的暖流輸入初春的草木,好比一股新鮮血液輸入一個垂危的生命,好比一股石油流入一輛冰冷得即將熄火的汽車。所有的鄉村生命,因為光著腳板,扎根在泥土和地氣里,扎根在母親的懷抱里而生機勃勃,不可遏制。
離開鄉村和土地太遠的鄉村人,寓居在城市,好比一棵移栽到城里的花草或者莊稼,本身就有一種背井離鄉的孤獨感,有一種強烈的鄉愁。回是回不去了,正像他們當初闖進城市一樣很不容易。一種強烈的鄉愁,就如同蟲子一樣,夜夜來啃噬這些背井離鄉的鄉下人的心。
寓居在城市里的鄉下人,水土嚴重不服。其實這么說還不準確,因為城市里沒有泥土,水也是漂白粉味道濃得辣舌頭的自來水,沒有鄉村人家用竹子接進水缸里的泉水甘甜,特別是沒有那種帶著泥土味道的、芬芳甘洌的水土味道。
應該說,鄉村生命長在城市里,由于缺乏水土味道,嚴重的精神萎靡,生機頹廢。
那么,怎么辦呢?
在城市公園的小徑上,有這么一些鵝卵石路面。終究還可以滿足一下接近土地,接近泥土,接近地母的愿望。鵝卵石,比起水泥路面,柏油路面來說,畢竟是一種自然狀態的、鄉村味道的東西,可以說幾乎是鄉村人的老鄉呢。他鄉遇故知,在孤獨的城市,怎么能不叫這些寓居在城市的鄉村人感到親切,怎么能不叫他們想脫掉鞋子在上面走走呢?
雖然,突然光著腳板走在鵝卵石上,很有些硌腳,很有些不適應了,畢竟離開泥土,離開鄉村老家,離開鵝卵石太久了,但是那種童年的美好記憶,那種久違了的母愛和愜意,那種只有腳板踩在鄉村里,踩在泥土路,踩在鵝卵石上才能體會到的感覺,卻一下子就找回來了。這些鄉村生命,好比干旱久了的莊稼,突然逢著了及時雨,沐浴和吸納了一場甘霖,一下子精神抖擻,枝葉舒展開來了。
這些老人們,是在把自己恢復成一棵莊稼,在以一棵莊稼的方式,把自己的根須扎進鵝卵石里,希望透過鵝卵石的縫隙,接通與大地的聯系,接通地氣,吸納到地氣;是希望再次感受到童年時熟悉的、地母懷抱的溫暖,也讓地母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沒有這種肌膚的相親,赤裸裸的肉體和靈魂的親近,不足于表達那種令人戰栗的摯愛。
這時,這些鵝卵石充當了一根臍帶,一根早就已經被割斷了、蔫癟了的臍帶,雖然干癟纖細,但是畢竟也接通了地氣。當老人們,莊稼一般把白白的腳、白白的根須扎在鵝卵石上的那一秒鐘,他們肯定如觸電一般,全身一激靈,感到了扎根母親懷抱的驚喜、感動和舒爽,內心肯定盈滿淚水。
老實說,我也是一棵寓居在城市里的莊稼,腳上總是穿著皮鞋,踩在黏熱的柏油路面或者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好比一棵苞谷、辣椒或者樹木,被套上了一個塑料袋或者花盆,十分難受。
我的腳下,總有種好像長著很多根須的感覺,讓我總懷疑自己是一棵莊稼,或者野花野草,總有一種想甩掉皮鞋,徹底擺脫皮鞋的束縛的沖動,想像莊稼或者花草樹木扎根泥土一樣,找到泥土,或者企圖扎穿柏油路面,扎穿水泥地面,深深地把根須扎進廣袤厚實的泥土里。
我總是懷念光著腳板,莊稼一樣扎腳扎根在莊稼地里,或者泥土路上,隨心所欲行走的時光。那時我們活得多滋潤多有精神和勁頭,多么像一棵幸福的鄉村莊稼或者野花野草啊!
原刊責任編輯 辛杰
選自2011年l期《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