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滄州,天已擦黑兒。何香久來接站。二十年前,我和他的小說發在《奔流》月刊的同一期,此后便有了書信往來。我長香久一歲,學問卻抵不過他。晚飯后受邀看了他的書房。插架的古籍今籍都是他盡傾半生的積蓄自購的。香久亦擅書畫,壁上的幾幅就是。灑掃不勤,紙硯瓶罐一片散亂,卻元礙他酷嗜故紙,頗有鄉先達紀曉嵐的影子。這座貯書的樓房,遠離乾嘉年代,雖不似紀文達公的閱微草堂,卻照例有不淡的書香。
車子更東行。一路默望著天上燦亮的星月,駛至黃驊的南大港,夜深了,風吹來濃濃的濕寒。
南大港是一個農場。港灣里泊著的是一些漁船。天亮了,靠岸的幾只船上,正卸著滿筐鮮活的魚蝦。空氣里漫溢著咸腥的氣味。翎羽灰白的海鷗細聲叫著,不知棲息地低低飛旋。
我踱上一道高坡,看弧形的岬灣連向荒涼的海灘,漸漸朝蒼藍的水面伸去。剛剛立冬,這北方的海也被冷風吹僵了,凝滯得顯出一種入眠般的溫靜。這凄冷的況味無法映亮我的目光。激情的潮汐退遠了,我仿佛失去一切感覺,枯木似的站在冷冷的海風里,同清寂的冬景對視。耳邊淺浪的幽咽,宛如從浮動的暗云上飄來的聲聲哀音,讓我蒼涼的心超孑一點隱微的顫栗。
歷史之河在這片燕趙的古地也蕩過幾層微瀾。一片蕪野上,殘存著一座土臺,好像一位孤寂的守望者,呼為武帝臺。舊傳劉徹東巡,筑臺以祭海神,即在這里。祭臺原高六十丈,崇陵何壘壘,仰望而驚心。臺上原建廟,以祀麻姑,廢圮。臺子也矮為一座小土包。登頂的后人,可以拾些漢瓦的殘片。臨臺東眺渤海,惟見一片融入云影的波光。海水早已退遠,周圍全是草色暗黃的平野和銀光閃爍的鹽池。麻姑在天,觸感,又會把“東海三為桑田”的話復說一遍吧。
下武帝臺,西折而臨郛堤故城。只剩一圈土墻,四方的城緣尚能辨出。這是戰國時一個短命小國的都城,國史僅三年,當然不入七雄之列。這樣一座城,“板筑雉堞之殷”都湮。風吹黃埃,“蕙心紈質,玉貌絳唇,奠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而“術魅山鬼,野鼠城狐,風嗥雨嘯,昏見晨趨”,也真是廢垣內外的一段寫照。此地曾有親見成群野狐出沒荒城者。我倒樂意彎腰撿些黃土之下的箭鏃和泉幣。
過舊州城,看了在古物中稱雄的鐵獅子。是個龐然大物,現在這個小院子似容不下它。看老照片,鐵獅立在一片蘆蕩中,更有荒野意。獅身雖殘了,卻不損它的威容。在夕陽下看它,霞光映在斑斑的銹色上,別添一抹蒼然,愈增濃老城暮景的古意。
近海的一片蘆葦蕩,俗呼“大洼”。曠遠,空闊,到處都是金燦燦的葦子。今年水小,蘆葦長得不其繁茂,但是叫不在海邊居住的人一看,蘆花飄如雪,氣象也算得壯盛。
天冷了,轉黃的蘆葦在凜冽的風中簌簌地打著寒顫。銀白的蘆花仿佛無數海鳥,翔集在柔長的蘆桿上,一聲唿哨,就會翩然飛去,亦如萬千自由的精靈在風的旋律中舞蹈,誰又不把它想作老人閃閃的霜鬢呢?這片蘆葦,正走向四季的最后段落,喻示著一個生命周期的即將完結,也奉獻著金色的成熟。我躍手茫茫葦海,好像朝著掀卷的海濤縱身一跳。朵朵蘆花在太陽下閃著瑩亮的光芒。風吹得緊了,細韌的蘆桿側伏下去,顯出優美的弧線。蘆花飛揚,是一片疾閃的鳥影,一團騰躍的水浪,一縷流散的云霧。
興凱湖也有叢密的蘆葦,我離開那里二十多年了,大洼的葦蕩讓我好像回到遠逝的過去,重溫生命中那段純潔的時光。從滄州去衡水,一路風景都躲到濃濃的暮色里去。平野上浮閃著隱隱的燈火,我的心還在歲月的波流中翔泳。
衡水湖澄明的意境全在“煙波澹蕩搖空碧”這句古詩里了。劃船進去,水上漫著灰白的霧,棹聲響在蘆葉和蒲草叢密處,常會驚起鳧水寒雁掠云飛。“群浮動輕浪,單泛逐孤光”、“水闊天低云黯淡,朔風吹起自成行”這些句子,正宜吟誦。蘆雁的雙翼,帶遠一縷詩意。
譜線似的水紋柔柔地蕩著,湖面一片清光。浮渡的漁船,宛若點點輕移著的清晰的葉影。舷旁絲網出水,魚身抖閃一片晶亮的白光,如霜花飛濺。我打過魚,知道冬已到了,水冷刺骨的滋味還用說嗎?而看湖上的漁人,仿佛全不在意,弄網的手腳仍很輕捷。我老了,風燭之年,網上的功夫怕會大不如昔。可是我對湖水的感情未淡。水中的魚蝦、菱藕,岸邊的稻麥、瓜菜養活了我。這生命之湖喲,曾給我的心靈注滿綠色的歡樂。
湖心島上,點綴著低矮的土屋,種了幾壟棉花。屋前拴若牛,有數只啄食的雞。一片安靜,守屋的農婦見人便浮出一痕淺笑。她和島外高度的物質化世界保持著距離,簡化的生活使她的內心單純而平和。此刻,悠遠的記憶從我的無煩擾的心靈浮出。我曾經過慣了這種帶點原始意味的日子,靜聽浪音,默望水影,杳不知浮云世態。年華飛逝,“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的我,恍若從燕趙的云水間看見身后的萍蹤浪跡。青春的回聲正在這粼粼的波流中旋響呢。我凝住心神。宛似細聽靈魂深處的歌音。
選自2010年第9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