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申雪,1978年,33歲;趙宏博,1973年,38歲。二人均為哈爾濱人,也同為中國花樣滑冰雙人滑運動員。在1992年,申雪14歲、趙宏博19歲時,兩人首度合作開始了花樣雙人滑生涯,從此,他們就再也沒有分開過。并在1994年第一次出現在世錦賽的舞臺。2003年花樣滑冰世錦賽,申雪踝關節扭傷,依然堅持帶傷參賽。憑借頑強意志和拼搏精神,申雪/趙宏博蟬聯世錦賽冠軍。2010年2月16日,在合作18年后,終于奪得中國體育史上首個花樣滑冰奧運會金牌。2010年9月4日晚,在北京首都體育館約1.8萬名觀眾的熱烈掌聲和尖叫聲中,申雪、趙宏博完成了他們幸福又浪漫的冰上婚禮慶典。
女孩單調艱苦的少年時
我(申雪)生長在一個普通的職工家庭,父親是一名工人,母親是一名售貨員。當年,我們一家人擠住在道外區一個小房子里。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就是哈爾濱八區體育場。每到冬天,露天冰場上就熱鬧起來。1983年,當時我才5歲,那是我第一次穿上冰鞋走進這個溜冰場。那是父母讓我穿上冰鞋,可沒有讓我成為什么冠軍的意思。因為我打小身子就瘦弱單薄,父母送我去學滑冰,只是想讓我能稍微壯實點。但是連我父母都沒想到,上了冰場的我逐漸產生了對這項運動的興趣。別看我瘦小,但心氣還挺大的。我當時想,只要練了就要練好,從不因為其他的原因耽誤我的滑冰課。
我剛練滑冰那會,父母的工資都只有30多元。多少年后我才明白,為了能讓我好好滑冰,父母過得非常節儉,在我出成績前,媽媽沒買過一件新衣服。那時的我也還算乖,幾乎沒給父母提過額外的物質要求。我記得我第一次給他們要東西,是在我第一次獲得亞洲冬季運動會雙人滑冠軍,我父母去看我的時候,我跟她們說我想要幾個紅富士大蘋果。
上了小學以后,學校的課程和我的訓練產生了沖突,為了能繼續訓練,父母找到了學校,他們跟老師商量,看能不能讓我只上半天的課程,騰出下午的時間來訓練。學校當然不會同意了,但是耐不住我父母的軟磨硬泡,最終學校還是松口了,答應先“試試看”。此后,每天中午,爸爸到學校接我去訓練,同時他還跟老師問清楚下午上什么課,留哪些作業什么的。晚上我回到家里,他就給我補課。沒想到,期中考試時,我居然得了全班第三名的成績。也正因為這個成績,學校才答應我可以例外去上半天課。這樣,我半天上課半天訓練,但是我的成績一直排在全班的前茅。有一次父母在我的鉛筆盒里看到了班干部的臂章,才知道我又當上了班里的學習委員,他們就更寬慰了。
8歲以后,我開始跟著教練正式練習花樣滑冰。一共有10個小孩子,因為有幾年的滑冰基礎,再加上我還算是個能吃苦也能動動腦子的孩子吧,我在全隊的訓練成績屬于中上等。那時候的訓練條件可真算得上是比較艱苦的,我們訓練在哈爾濱體工隊,里面只有一個室內冰場,但是要提供給冰球、速滑、花樣滑冰等多個項目的隊員訓練使用?;踊挠柧殨r間一般都排在凌晨的時候。我們都是上午學習文化課,下午在陸上訓練,晚飯后先抓緊時間睡一覺,常常是睡得正香時就被叫起來到冰上訓練。想想看,我們那幫孩子正是貪玩、貪睡的時候,這種作息制度能堅持下來真的不容易。
冰場上順暢的小男孩
我(趙宏博)的父親原是部隊文工團的一名小提琴演奏員,后來轉業到哈爾濱工商部門工作;母親是哈爾濱亞麻廠的一名工人。我踏進滑冰之門的經歷,與小雪截然不同。
我記得5歲多的那年,我當時還在上幼兒園。有一天,我們幼兒園的小朋友們剛剛參加完一次幼兒籃球比賽,而且還拿了冠軍。我們這些孩子們正在跳啊叫啊,這時,一個陌生人走到我面前,問我:你會滑冰嗎?我說不會。那人又問我:你想滑冰嗎?可能是小孩子對玩的東西總是有一種天性吧,我也就沒拒絕他。沒想到,就是這次遭遇,讓我和滑冰結下了緣分。后來我才知道,那個人叫孫志平,是一位滑冰教練,也成了我的啟蒙教練。他找到了我爸爸,和我爸爸商量是否愿意讓我練滑冰的事情。我爸爸一看市體校的老師看上了自己的兒子,就答應了下來。這樣,我的滑冰之路就開始了。10歲的我就拿到了全國少年花樣滑冰冠軍,第二年又成了全國花樣滑冰冠軍賽的冠軍。
花樣滑冰界有個術語,叫做“拉手”,就是男女兩名運動員組成雙人滑,一起訓練、比賽。我和小雪“拉手”,是在1992年。我當時的搭檔健康狀態不好,教練組想給我找一位新的搭檔,當時我已經獲得過國內和亞洲雙人滑冠軍。誰能成為我的搭檔,意味著將有機會成為冠軍。好幾個候選人虎視眈眈盯著這個位置,小雪并不是最好的,她的最好成績是黑龍江省少兒比賽的第四名、哈爾濱市中小學比賽的第二名。后來聽說小雪的爸爸為了讓她入選,還特意去了教練姚濱的家。結果姚濱教練請小雪的爸爸吃了頓飯,還把她爸爸喝醉了。其實,姚濱教練早就看好小雪了,他覺得小雪意志堅強,膽子又大,很適合和我做搭檔。
初露鋒芒的艱難
小雪的母親對我這個新搭檔很滿意。因為我長得高大,比小雪大5歲,這樣的人跟她女兒配合能讓著她,也可以讓她少摔幾個跟頭吧,這就是做母親的簡單想法。1992年6月,我和小雪正式開始“拉手”。兩個月后,隊內進行第一次測驗,結果非常不理想。小雪摔了4跤。姚濱教練看完后,倒顯得無所謂,說了句“很正?!本妥吡?。
我比小雪大,訓練內外我總的擺出一副大哥哥的架勢。每每出門比賽,我就是她的行李員。坐火車臥鋪,我為申雪鋪好被子。就連小雪稍微厚一些的衣物,也是我來幫她洗。有時候,為了滿足這個小妹妹,我還經常給她買奶油蛋糕。有一次,我拿著奶油蛋糕從外面回來,正好被教練撞上。而那段時間,小雪的身高體重都躥得快了些,教練已經對她下達了明確的減肥令。我擔心小雪挨批,沒等教練開口,就趕緊表態:我不覺得申雪重,我一定能舉得動她?!?br/> 別看小雪嘴饞,她還是有更明顯的特點的,比如說她的吃苦精神。當年,一堂課摔幾十個跟頭是很正常的;而且她的性格很溫和。因為雙人滑對搭檔之間的默契程度有極高的要求,而小雪的性格好,聽話,對人很包容,所以我還是蠻有信心的。
我們在一起搭檔沒多長時間,全國花樣滑冰錦標賽在齊齊哈爾舉行了。當小雪比賽完回家那天,她爸爸媽媽一開門,就看見小雪背著個小背包站在家門口。當時,爸爸媽媽誰都沒敢問比賽成績。她媽媽趕緊給孩子煮面條。等她吃完后,才問比得怎么樣。小雪從小背包里拿出一個獎牌,說:“全國第一”!這就是我們小雪,無論什么時候,都沉得住氣。
但是,練滑冰本來就是一項非常危險的運動,雙人滑更是要求搭檔默契地配合。在訓練中,我常在下面做拋接動作,被砸著這樣的苦頭也確實沒少吃。記得我們剛開始練習高難度動作“沙霍夫四周拋跳”時,經常發生意外。第一次練習這個動作時,被高高拋起的小雪嚇得幾乎失去了知覺,我只好用自己的身體去接她,結果就可想而知了。
1994年對于我們倆來說是個多事之秋。那一年我父親去世,在他去世的前一天,我父親對前來探望的姚濱教練說:宏博走到今天已經很不容易了,他下一步的前途都托付給你了!那段時間,我終日沉浸在悲痛中,難以自拔。姚濱教練專門把我拉到訓練場上,鄭重地對我說:你爸爸的希望就是你能振作起來。走吧,把一切都丟掉,我們的目標在冬奧會賽場上!打擊還不僅只此,隨之而來的是踝關節骨折,這是我運動生涯中最嚴重的傷病。看著我這樣,小雪也在默默地關心著我。以往是我給她打飯、買好吃的,此時我們二人的角色產生了互換。
我和小雪都屬于比較內向的人。在那以后,我們倆整天就是默默地訓練,即使有點小傷痛也不告訴別人,都自己消化了。
經過4年的艱苦訓練,1998年,我們第一次出征長野冬奧會,開始了此后12年艱難的奧運金牌征程。那一次,初出茅廬的我們奪得第五名。2002年,在鹽湖城冬奧會上,一曲《圖蘭朵》開始了我們新的跳躍。我們第一次在名曲的伴奏下上演最難的動作——“沙霍夫四周拋跳”,并最終奪得銅牌。這是中國雙人滑運動員在奧運會上取得的最好成績。接著,在同年舉辦的世錦賽上,我們成為了世界冠軍!
黑暗的時刻
就在我們開始收獲成功的時候,命運卻給了我們一次沉重的打擊。2003年,我和小雪在美國為世錦賽做準備時,小雪扭傷了腳踝,腳腫得連冰鞋都穿不上。隊醫勸她放棄比賽,但她堅持要上場參賽,打3針麻藥不行,就打5針,直到整個小腿都失去知覺。比賽中,小雪完全靠感覺和我的指令來做動作,我們得到了6.0的滿分,最終在自由滑的比賽中蟬聯冠軍。
這次的傷病還算是有驚無險,我們自認為躲過一劫,后面的事情該是順風順水了吧。誰能料想,大的挫折還在后邊,而且幾乎成了我們經歷中最黑暗的時刻。2005年8月5日,當時,小雪因為感冒,缺席了訓練。我一個人在昆明紅塔基地的冰上練習三周跳。當做到第三個三周跳時,不慎摔倒在冰面上,導致跟腱斷裂。受傷后,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感覺一切都完了。因為整個2005賽季,我們的狀態非常好,可以說達到了巔峰。大賽經驗、國外裁判的認可程度等因素,都非常理想,如果不出意外,我們奪冠的幾率應該在60%。
手術后的第三天,我就坐起來開始鍛煉上肢。一旁的教練和隊醫都不忍心看。一周之后,我就讓隊友幫忙取來杠鈴片,在床上練力量。姚濱教練發現后,把我訓了一頓。一個月后,我每天要去康復中心,開始了恢復性訓練。再后來回到隊里訓練時,都有一個訓練醫師作陪。3個月后,我上冰了,所有的隊醫都擔心得不敢看。
這時,我確實是在面對一個強大的心理障礙。正是因為小雪的逼迫,讓我越過了這個門檻。當時我們之間那種急躁的心情也沒有太多的溝通,她的想法是,我如果不完成這個動作,那么去奧運會一點意義也沒有。因為我們不會說是去爭奪銀牌、銅牌的,那些對我們而言沒有意義。如果能跳,那我們就有機會;如果跟腱再斷了,就當我這半年的努力白費了。
我記得那天場上的氣氛,小雪平時不太愛說話,也很文靜,但是那天她突然間變得跟另外一個人,像瘋了一樣。她的樣子讓現場的氣氛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周圍的人沒有一個說話的。小雪在那大喊,然后逼著我跳,場上在一遍遍放音樂。那種情景真是不知該怎么描述。她就逼著我去,強迫我去做我不敢做的動作,隨著是冰刀落在冰面上的聲音,我成功了。在比賽開始前11天,我完成了難度最高的后外點冰三周跳。
2006年2月,在我受傷僅6個月后,我和小雪迎來了2006年都靈冬奧會,當時的比賽確實是冒著跟腱可能會再次斷裂的危險。賽前,有很多外國媒體和運動員都不相信我的跟腱斷了,以為這只是中國隊在賽前放出的煙霧彈。我每次上冰的時候,很多運動員都在注意我,看到我穿的那雙鞋,他們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我在鞋子前面打一個塑料夾板,它的作用是防止我的跟腱過分地拉張。但是,有了夾板又妨礙到我做下蹲的動作,因為固定夾板的膠帶會把我下蹲的動作范圍限制住了。當我們的表演結束后,人們看到我腳踝處的刀疤時,周圍的選手頓時肅然起立,響起一片掌聲。
這次比賽我們拿到銅牌,但是對這個成績,我們還是有些遺憾的。有好多運動員都覺得這哪是去比賽啊,可以說很牽強的去參加了一屆奧運會,根本不是我們兩個的能力和水平。所以這也是我一個心結,就覺得這不是我真實的能力。所以當時比賽完之后,很多人包括很多媒體的記者都跟我說,怎么樣宏博,你是不是該轉業了,這七年也很不容易啊。當時我聽著就很難受,因為我覺得這不是我想要得到的。
再一次的復出
大概兩三個月后,我們兩個人去了美國和加拿大搞舞蹈編排。在2007年,我們迎來了一個大滿貫的賽季。那年我們參加了六站大獎賽,拿了六個冠軍。在獲得整個賽季最后一個冠軍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那個時候可以說告一段落了,我該考慮些別的事情了,我想到了向小雪求婚。
那種感覺還不能說是退役,應該說暫時離隊吧。有的時候人一個埋藏已久的心氣會讓你發狠,對我而言,這種狠勁會延續到冰面上,延續到訓練場上,可以去逾越很多這種困難。比如說你訓練當中很多的堅持,如果堅持不到,那么你心中有那種狠,會逼著你去達到你想要的程度。總是想著我比賽上的一瞬間的時候,就會
讓你逾越目前很多的困難。當別人都在說我該退役的時候,我就產生了這種心情,想證明我自己,我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
當時我是有這個心,但是真正做起來的時候又是個很不容易的事情。那些年里,我也在后臺去研究花樣滑冰的格局。包括當時這個項目的狀況、每年的變化、每對選手突出的特點,比如他們的步伐、他們的滑行,還包括裁判員的喜好等等。我收集了很多很多的數據,在為奧運會搞編排的時候,我要拿出這兩年的數據去和我的編導溝通。我說我認為的格局是什么樣?選手的動作是什么樣?然后我的想法又是怎么樣,在此基礎上,我和編導之間會有一種協調,去編排新節目,趕上當時的潮流。
了解了當時的格局,加上小雪一直保持著很好的狀態,我覺得再次復出的時機成熟了。那個時候我們兩人又和隊里領導商量,看看是否有重新出山的可能。當然我們心里頭是忐忑不安的,因為你決定要參加奧運會的時候,你就會拿你之前所有的榮譽做賭注了。因為如果在奧運會上你只拿個五、六或者拿個獎牌,很有可能你奧運會下來之后就什么都沒有了。我之前已經拿過很多屆世界冠軍,但是沒有拿奧運會冠軍,我總覺得在我的運動生涯中是有缺陷的,所以這個奧運會金牌讓我奮斗了很久很久,包括2005年那個時候,我跟腱受傷了,這在我們滑冰界并不多見,但凡受了這樣的傷,基本上就意味著要轉業了,但是我們一直在為奧運會這個夢想去努力著。
復出的訓練是很艱苦的,剛練了兩個月,我的左腿膝關節就受傷了,在我做收腿和彎腿的動作時就會疼。后來,隊里隊醫的手段都沒什么效果了,又把北京三院的專家請來,讓他專門給我做針灸,這才緩解了很多,就這樣一直延續到奧運會。可以說,我們非常感謝國家,感謝我們這個團隊。
信心就這樣逐漸培養起來了,在復出第一站中國杯的比賽上,我們的得分就超過了200分。200分是一個運動員的檻,很多運動員要想超過200分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到了溫哥華,我們的信心很足,感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當我們短節目滑完之后,我是第一個出場的,然后站到最后,那個時候應該說是離金牌最近的時刻,承受不了你就可能會崩潰,還好我頂住了。
當時滑完了,我湊到小雪耳邊說太好了,因為我覺得這個使命完成了,雖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們能得第幾,但是我已經覺得非常非常開心,這是一個令我終生難忘的經歷。
金牌終于拿到了,腦子里充滿了喜悅。那種激動,那種大叫都是多年壓抑的,是積累下來的那種釋放。我覺得這種付出的辛苦,所有的一切在那一刻都回報了。那一刻,所有人,所有的關注點會集中到你身上,我覺得很幸福很快樂。我終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完成了我前半生的使命。
但在我意識中,金牌并不是全部,而只是一個過程。我記得有一年看喬丹在美國NBA的比賽,他曾表示既使輸了也沒有事,第二天太陽一樣會升起來。我覺得這個對于運動員來說,就是你必須面臨的。輸是有可能的,那么輸了以后你的生活難道真的就不行了嗎?比賽的失敗就代表全部了嗎?如果那樣就看得太重了。體育運動就是一個競技,就是一個展現自我的形式。但是它不會完全地代表你生命的全部。
這么多年,在我身上似乎總是有神奇的事情發生,其實并不是說我們比別人聰明多少,或者是我有多大的天賦在身上,其實就是一點點去做了。無論是奧運會還是別的比賽,我練的其實很多,我們教練也多次的在冰上說你倆別練了,趕快下去。但是我覺得我得練,我在訓練場上積累的越多,在場上我表現的信心就會更多。很多運動員覺得自己很有天賦,別人用十次的跳躍機會,他用三次就可以完成了,因為他很聰明,表現也很好,但是他就不需要那么多努力。所以我們兩個是屬于一定要跳十次的那種人,我必須要做滿了,在場上才能去完成,才能更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