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丁靜蕾心里也有譜,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不越雷池,她都可以面對。
晚上,黑晶晶在黑秀龍身旁躺了下來,先是翻弄著書本,看了一陣子,似乎沒有什么意思,便放下手中的書,轉過臉來對黑秀龍說:“爸,那天,我奶醒過來的時候,把偉彬叔當成你了。”
“哦,有這事?”
“有。我奶剛睜開眼睛時,李叔便握住奶奶的手叫:‘大娘’,奶奶聽見叫,就連聲叫你的名字:‘秀龍,媽天天盼,年年盼,你可站起來了。’”
黑秀龍靜靜地聽著晶晶的講述。
“奶奶接著又喊著媽的名字說:‘靜蕾,這回可好了,秀龍他站起來啦,這下可好啦,你再不用那么累了……’”
黑秀龍聽著晶晶的話,心里很難過,難過到了極點,難過得眼淚要涌出來。母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無不是透著對自己的企盼。然而,這種企盼和等待,將是母親永久的夢幻,這種夢幻很可能讓母親帶進墳墓去。
“爸,”黑晶晶眼尖,“你哭了?”
“噢,沒什么。”
“你傷心了?”
黑秀龍笑笑,對孩子說:“晶晶,你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你媽媽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你說是嗎?”
“你也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不,爸爸不是好爸爸。從你一來到這個世界,爸爸就躺在這張床上,至今已經九年啦,都是你奶、你媽天天伺候我,我什么也做不了,能說我是個好爸爸嗎?”
“你會畫畫,你還會寫字。”
“爸是被逼的,除了寫寫畫畫,還能干什么呢?”
黑晶晶眨巴眨巴眼睛,沒能答上黑秀龍的問話。
“晶晶,你喜歡李叔叔嗎?”
“喜歡。”晶晶脫口而出,“李叔平時對我媽很好,咱家的事兒,都是李叔叔幫忙,奶奶有病,李叔還和我媽輪流護理奶奶。”
黑秀龍的問題對于年幼的晶晶來講,是一道難以破解的題,年幼的她不可能理解爸爸的心思。
“哎,對了,”晶晶突然瞪大了眼睛,想起一件事,“老師說了,讓你給我們班寫幾個大字。”
“寫什么?”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行。”
“老師還讓你給畫幾幅畫。”
“畫什么?”
“山、水、大地都行。”
“好吧。”
“什么時間完成?”
“三天。”
“三天,沒問題。”
“不早了,睡吧。”
不一會兒工夫,晶晶便進入了夢鄉,而黑秀龍卻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三十五
劉彩歡終于熬干了僅有的一點心血,在巨大的牽掛中駕返瑤池了。她是張著嘴、睜著眼離開這個世界的。她有太多的囑托和牽掛要表述;她有太多的理由閉不上雙眼。
沉重的打擊,讓丁靜蕾和黑秀龍沉浸在悲傷之中。處理完了劉彩歡的喪事后,丁靜蕾的心已經疲倦到了極點,累得她走路都能睡著。但是,為了工作,她還得強打起精神來堅持著,臨近中午了,人實在堅持不住了,心也跳,頭也疼,眼皮也直打架。她對旁邊的姐妹們說:“你們都休息一會兒吧,過一會兒就開飯了,我頭有些疼,進里屋躺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就別叫我了。”丁靜蕾吩咐完后,走進了后屋,在一條木連凳上躺了下來,閉上眼睛的瞬間便睡著了。姐妹們為她在頭下墊了坐墊,蓋上了工作服,七嘴八舌地說著:
“丁姐這些日子太累了。”她叫哲英,很年輕、俊秀。
“也就是她呀,換誰也早壓趴下了。”
“好啦,讓她睡吧,咱們到外屋去吧。”
幾個女工一同回到外屋辦公室坐下,其中一女工問道:“今天中午食堂吃啥?”
“聽說一人一碗粥,一個苞米面菜團子。”
“這點玩藝夠干啥的,只夠塞牙縫的。”
劉肖蓮說話了:“這就不錯了。原來我和孩子他爸打算去農村看我婆婆去,后來,小叔子來信了,告訴我們不能回去了。”
“為什么?”
“說關內發生了自然災害,地里的糧食顆粒無收,已經連續兩年了,啥吃的都沒有。”
“我也聽俺家從關里來的親戚說了。”
“哎,我聽俺老公公說,這是連續自然災害造成的,特別是山東一帶最為嚴重,再就是,老百姓這邊挨餓,那邊還得勒緊褲腰帶還債。”
“還誰的債?”
“哎呀,你什么也不知道。還蘇聯唄,原來是老大哥加兄弟,可現在不是了,鬧崩了,所以嘛,以前欠人家的債,人家開始索要啦。”
“哎,我也聽說了,咱們國家現在正用蘋果還債,人家用篩子篩,個大的不要,個小的也不要,專門要一般大的。”
“呸,這不是難為人嗎?”
“看來,咱們有粥喝,有菜團子吃,夠幸福的了。”
窗外雨霏霏,長夜不入眠。黑秀龍仰天長嘆,夜不能寐。
丁靜蕾一覺醒來,隔著夾在中間熟睡的晶晶,望了望黑秀龍,只見黑秀龍雙眼夾淚,目光深邃。
“你怎么了?”丁靜蕾輕輕地問。
黑秀龍立刻用手抹一下眼角的淚水:“哦,沒什么,你睡吧。”
“你是不是在想媽?”
黑秀龍的淚更多了,順著眼角兩側,流在枕頭上。
“秀龍,想也沒有什么用了,我們當兒女的盡到孝道就行了。”
“別說了,靜蕾。”黑秀龍傷心地說,“都是我啊……才讓這個家,不然的話……也不會這個樣子……”黑秀龍的肺腑之言說得實實在在。
黑秀龍的話,深深地刺痛著丁靜蕾的心,的確,倘若黑秀龍不是一臥十年八年的話,這個家本來就是很幸福美滿的。可是,命運就是要這樣設計,有什么辦法呢?再者說了,她又反想了一下,要是黑秀龍和李偉彬一同去了朝鮮戰場,回來回不來還是兩說著呢。
“秀龍,別傷心了。媽的后事有領導和同志們的幫忙也都辦得挺體面的。媽走了,我們的負擔相對輕了一些,往后,更有功夫來照顧你了。”
聽了丁靜蕾的話,倒讓黑秀龍嗚嗚地哭出了聲。哭聲驚動了熟睡的晶晶。她睜開眼就問:“爸爸,你怎么了,半夜三更的哭什么呀?”
“爸沒事,你睡吧。”
“沒事哭什么呀?”
“好啦,爸不哭了。”黑秀龍安撫晶晶重新睡下又問,“靜蕾,我不是給你說過一次嗎?讓偉彬來咱們家一趟,我有話對他說。”
“這些日子一直忙乎媽住院的事,沒倒出空來。那天在醫院時,我對他說過了。”
“明天讓他來吧。”
“行。”
“爸,就為這事哭呀,明天我去把李叔給你找來。”
“晶晶,沒事了,睡吧,我明早去廠子的時候就告訴你李叔。”丁靜蕾說。
按理說,程中成的釀酒班早就該下班了,但是,下班后,一個人也沒有走,都圍坐在破舊的三屜桌旁。一向老實巴交、不善言談的程中成終于憋不住了。他板著臉,像塊青石板,敲著桌子,氣哼哼地說道:“沒想到,在我們班竟然出現這事,我首先向全班職工做檢討,我作為一名共產黨員,沒能做好個別人的思想政治工作,才出了這檔子事,給我們班抹了黑,愧對上級給我們的榮譽。”整個屋內靜悄悄的,只有煙霧在繚繞。嚴肅的氣氛把芳香的酒氣都驅趕跑了。
事情是這樣的。昨天中午酒班下班后,天呼啦一下黑了,眼瞅著就要下雨了,其他人都沒有走,只有酒工巴山雨說家中有事。他拎著雨衣走出車間,來到院內取出了自行車,把雨衣夾在自行車后貨架上,推車要出院。當他走到門口時,原來和他在一塊兒干活的門衛小陳恰巧從門里出來,上前一把拽了一下巴山雨自行車后貨架上的雨衣,說:“急忙往家中趕什么,你屬王八的,不怕澆怎么地?”話音剛落,雨衣被拽掉了,“嘩啦”一聲,雨衣中夾著的飯盒掉在地上,一盒子高粱粒撒落一地,恰巧被剛進大門的史忠貞看見了。事情就是這樣簡單,第二天全廠沒有人不知道巴山雨偷高粱的事了。不少人還私下議論說:“這是逮住了,沒逮住前還不知道偷了多少回呢。家家都是四兩糧,誰家夠吃啊,也就是酒班有這個條件,成天和糧食打交道,說不定,別的酒糟腿子也這樣,真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酒班的會議還在繼續。程中成說:“我們國家在這樣困難的情況下,專門撥付給我們糧食、甜蘿卜、甜桿,為什么?不就是讓我們保證釀酒嗎?可是,我們怎么忍心偷國家的糧食呢。要說困難,咱們班有的是,老恒家、學山家,還有唯臣家,都有困難,都有老人沒有戶口,沒有幾兩糧份,他們為什么不想這個道,為什么只有你才能干出這種有損集體榮譽的事來?”巴山雨低著頭,都快低到褲襠里去了,再低就得鉆到地里去了。“把你的檢查念一下讓大家聽聽。”巴山雨從兜里掏出自己的檢查,仍然低著頭,蚊子聲般地念了起來。“廠長、班長,昨天,我用飯盒偷了廠里的一飯盒子高粱,被保衛發現了,我敢保證就這一次。做出這種事來,我對不起廠領導和班長的教育,對不起酒班的同志,給酒班的榮譽抹了黑,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今后,我要努力工作,積極上進,再也不干違法亂紀的事了,請領導處理我吧。我沒任何怨言。巴山雨。”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蓋艷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