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作協全委會委員,臺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在全國各種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300多萬字,作品多次為《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短篇小說選刊》《作家文摘》《現代語文》等轉載推薦,入編各種選集,出版有《王安林短篇小說選》《理想之圈》《城市里的麥粒》等?,F在浙江省臺州市椒江區文聯工作。
春夏之交,柔弱的南方整個被雨水所主宰。朱明軍坐在車間里。除了雨的聲音,整個發電廠一片寂靜。朱明軍似乎看到那些雨水毫不吝嗇地將周邊大大小小的水庫都裝得滿滿的,水電站的水力發電機卯足了勁兒地轉。有了充足的水電,像朱明軍他們這樣的火力發電廠就顯得有些多余了。下雨的天氣一天都是灰蒙蒙的,讓人估摸不準時間。實際上朱明軍也根本沒有在算計時間,不發電了的發電車間顯得有些死氣沉沉,工人們都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打牌去了。朱明軍望著窗外,窗外是煤場,在煤場上拉煤的都是家屬工。這陣子車間不發電了,廠里為了省錢就將這些家屬工給歇了,空曠的煤場一直延伸到那邊山腳,山腳下是一片梨樹林,那片梨樹林一直以來被煤場的煤灰煤塵所籠罩,難得見到綠色,這幾天被雨水一洗,竟然透出一片蔥綠。朱明軍想如果是在早春,那邊應該是一片白白的梨花。朱明軍這才想起自己之所以這般心事重重是因為一直沒有見到梨花的緣故。
朱明軍現在想起來的梨花是他的師娘。那梨花雖然與朱明軍年紀不相上下,但她是朱明軍的師傅金壽林的老婆,所以朱明軍是必須要叫她師娘的。梨花既然是金壽林的老婆,那肯定也是發電廠的家屬,所以也就在煤場拉煤。在煤場拉煤的家屬工一般都是上了年紀的女人,她們成天穿著寬大的工作服與煤灰煤塵糾纏在一起,天長日久也就沒有了什么色彩。但在朱明軍的眼里,打從梨花來到煤場,他就覺得煤場有了色彩有了風景。梨花到煤場時間不長,而在此之前朱明軍的師傅金壽林一直是個單身漢。金壽林已經過了青年的年齡,不,幾乎已經過了中年的年齡。他的肚子很大,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的,煤場上那些養過孩子的家屬工見到金壽林都會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啊呀呀金師傅!是哪個婆娘將你的肚子搞大了?知道一些常識的人一看金壽林的肚子就知道他這是發福了,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可能發福。家屬工們話里的意思是讓金壽林快快找個女人。她們并不是指責金壽林的肚子,她們是希望金壽林抓緊時間去將那屬于他的女人的肚子搞大。但問題是金壽林并不知道哪個女人是屬于他的。金壽林不僅僅是肚子大,他的個子也很高大,男人個子高大不是什么壞事,許多女人都喜歡高大威猛的男人。但金壽林的樣子讓人看上去有些害怕,他的五官長得過于粗糙,特別是那雙眼睛突暴出來看人時一副虎視眈眈的樣子。金壽林還不僅僅是長得難看,他還有許多壞毛病,比如喜歡喝酒,喝起來沒完沒了,喜歡打牌,常常是通宵達旦地與人賭錢,他說話粗魯還喜歡罵人打人……當然,在發電廠里面,大部分的男人都有這樣或者是那樣的毛病,問題是金壽林將發電廠所有男人們的毛病高度地集中到自己的身上。女人們不將自己嫁給金壽林是完全正確的。
但作為金壽林的徒弟,朱明軍認為他的師傅還是不錯的。金壽林雖然脾氣不好,可對朱明軍卻是真的疼愛。金壽林技術好,在電廠技術好就被人高看一等。在工廠里,很多有技術的老師傅對徒弟都要留一手,但金壽林卻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技術傳授給朱明軍,所以朱明軍在一幫師兄弟中也算是出類拔萃的。憑著他們之間年紀的差距,金壽林似乎是將朱明軍當作了自己的兒子,朱明軍當然也從師傅身上體會到父親般的關愛。要是一定要讓朱明軍指出金壽林的毛病,那就是他太愛說男女之間的那檔子事了。金壽林確實是喜歡說男女間的那檔子事,而且是不分場合不分對象,有好幾次弄得朱明軍都下不了臺。不過朱明軍完全能夠體諒師傅,他覺得師傅之所以這樣,就是因為那些女人不肯嫁給師傅。在沒有見到梨花之前,朱明軍曾經在心里詛咒過那些看不上他師傅的女人。有許多人給金壽林介紹過對象,但那些女人不是抱怨金壽林的脾氣就是指責他的長相。女人們看不上金壽林也就算了,她們還不肯那般輕易地放過他,她們那尖酸刻薄的話語像蝗蟲般從四面八方涌向金壽林。她們似乎是下定決心不讓金壽林找到對象了,她們在這一點上達成了共識。朱明軍在心里為師傅打抱不平,他認為師傅應該擁有一個屬于他的女人。但當朱明軍見到梨花的時候,他的這種想法竟然徹底地改變了。
那個晚上金壽林請了一屋子的人喝酒,他結婚了,這是眾所周知的好事。聽說姑娘是鄉下人,她老家那地方很偏僻很窮,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當地城里的姑娘已經沒人愿意嫁給金壽林了。金壽林本來就愛喝酒,碰上這樣高興的事自然是往死里灌自己。等到他拉了梨花來敬酒時已經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平時金壽林特別愛拿男女間的事說人,今天大家逮著了機會自然不會輕易放過,這樣場面就變得十分熱鬧。朱明軍最怕這樣的場面,當金壽林和梨花給他敬酒時,他端起酒杯就要喝。他只想快快將杯中的酒喝了讓師傅與梨花快快從他面前過去。但他的酒杯卻被人摁住了,因為身邊的人和朱明軍的想法并不一樣,他們正在千方百計地尋找可能捉弄金壽林的機會,當然還有新娘子梨花。梨花的漂亮清純讓所有人都為之吃驚。這種吃驚讓某些人的心里生出一種不平,于是就有人借機發泄。
找到機會的那個人叫張寶華,他和金壽林不相上下的年紀,因為長得比金壽林端正所以早早就結婚了。他不僅結婚早而且老婆還是本廠的女工,盡管那女人的胸部平平缺少男人們喜歡的波浪,但由于是有正式工作的女工,所以一直讓大家羨慕?,F在就是張寶華摁住了朱明軍的酒杯。張寶華摁住朱明軍的酒杯并不是不讓朱明軍喝酒,他是要朱明軍有所表示。他說:“叫師娘,得叫師娘,不叫師娘就想喝酒呀!”朱明軍抬頭,眼光剛好與梨花的胸部拉平。梨花那天穿的是旗袍,那身旗袍將梨花的身材襯托得多姿多彩,朱明軍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朱明軍當時如果大大方方地叫梨花一聲師娘肯定就沒事了,但朱明軍想這么年輕漂亮的姑娘怎么可以叫她師娘呢?他一直認為他的師娘應該是一個有了點年紀而且長相或者身體的某些方面有些缺陷的女人。朱明軍認為這個女人肯定就蹲在縣城的某個角落里,只是師傅沒有發現罷了。不僅僅朱明軍是這么想的,所有的人都是這么想的。在朱明軍這般想的時候,他的猶豫不決已經讓張寶華抓到了把柄。朱明軍當時是二十不到的年紀,他這樣的年紀與新娘梨花應該是很般配的。這樣年紀的人對男女間的事都會害羞,新娘梨花就一直低著頭紅著臉。當然作為新郎的金壽林不害羞,他雖然沒有結過婚但他已經過了害羞的年齡。邊上的人們肯定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張寶華才摁住了朱明軍的酒杯。叫師娘!叫師娘!人們看到朱明軍漲紅著臉覺得很好玩,更好玩的是新娘梨花也漲紅了臉。朱明軍也意識到梨花漲紅了臉。張寶華來了勁: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不要說叫師娘,就是叫娘也應該!邊上有人說。對,對,對,不叫師娘那就叫娘吧!張寶華說:“是不是想讓娘摟你到懷里喂你吃口奶?”張寶華的話說得有點邪,但金壽林一點兒也不在乎。金壽林說:“吃就吃唄,女人的奶就是喂孩子的?!彼媸菍⒅烀鬈姰敵闪俗约旱暮⒆印?br/> 對于朱明軍來說,那天晚上人們將玩笑開得有點過了火。特別是那個張寶華,他一直就不肯放過朱明軍。實際上他真正的目的是在梨花身上,他的眼睛一直就沒離開過梨花那鼓鼓的胸脯。他一定要梨花喂朱明軍吃奶,還一邊說一邊拼命將朱明軍往梨花身邊推。他在推搡的過程中,手有意無意地去磨蹭梨花的胸部。有一次他硬是將朱明軍的頭摁在梨花的胸脯上。朱明軍覺得自己的嘴真的是碰到了梨花的奶,他幾乎都聞到了從梨花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年輕女子特有的氣味,他的心不由得有點按捺不住地蕩漾。但后來朱明軍發現張寶華是將自己的手擋在了中間,這樣與梨花胸部接觸的就不是朱明軍的嘴巴而是張寶華的手了。朱明軍知道了張寶華的真正用意,他不是想讓朱明軍去吃梨花的奶,他是想自己去吃梨花的奶。梨花為了躲避張寶華那雙肆無忌憚的手,就將身子拼命地往朱明軍這邊躲,這讓朱明軍的心里產生出一種幸福。那個晚上朱明軍甚至做了一個與性有關的夢,夢中出現了梨花的影子。他在夢中和梨花纏綿了好一陣子。第二天他發現自己的短褲濕了,為此他一天都不敢正視師傅。但金壽林一點兒也不在乎,中午梨花給金壽林送飯,朱明軍見到臉又紅了。金壽林當著梨花的面對朱明軍說:“怎么樣,饞了吧,饞了吃一口。”金壽林說的是雙關語,說得梨花與朱明軍都不自在。金壽林是真的不在乎,他喝酒打牌賭博打人罵人所有的毛病依然都在。更要命的是他將這些讓所有女人望而卻步的毛病,全都真實地展現在梨花面前。金壽林依然經常將自己喝得酩酊大醉,還常常通宵達旦地打牌賭錢,邊上的人們經常會勸他:金壽林金壽林,你家里有梨花呢!所有人都覺得梨花是個美女,有這樣美麗老婆的金壽林應該整日守在家里。但金壽林說:“不就是個女人嗎?!苯饓哿衷摵染七€是喝酒,該打牌還是打牌。不喝酒不打牌的時候金壽林總算是呆在了家里,但左鄰右舍就會聽到金壽林打罵梨花的聲音。金壽林經常將動靜弄得很響,但人們很少聽到梨花的聲音。
金壽林不在乎梨花,但有許多人在乎梨花包括朱明軍。梨花在煤場拉煤,朱明軍的眼睛就時不時地往煤場那邊瞟。朱明軍可以在眾多的家屬工中一眼就認出梨花。雖然都是穿著寬大的工作服,但梨花的腰肢總是那么明白無誤地讓朱明軍猜出來。當然現在他肯定看不到梨花。他看到的只是空空蕩蕩的煤場,由于接二連三的雨,原本露天堆著的煤都進了煤倉。朱明軍看著那打在煤場上的雨心里竟生出一種恐慌。這時他突然聽到有人叫他。他緩過神來發現是班長。班長站在車間外面的窗口,穿著一件長雨衣手里拿著一只手電。朱明軍想天還沒黑你拿手電干嗎?班長叫:朱明軍,朱明軍!由于沒了機器的喧鬧,班長的聲音顯得很響。班長拿手電照著朱明軍。因為是下雨天,那手電的光讓朱明軍的眼有點刺,朱明軍連忙來到窗前。班長問朱明軍:你師傅呢?朱明軍知道師傅在打牌。他想班長也應該知道,可知道了還裝模作樣拿個手電照什么。班長并沒想讓朱明軍回答。班長說,不好了,梨花出事了!朱明軍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他隔著窗問班長,你是說梨花,她怎么啦?班長說,梨花喝農藥自殺了。朱明軍覺得自己的心就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班長說,正在醫院搶救呢。班長說,醫院人手不夠,要我們派人。班長看看天說,虧得這雨,要不到哪兒去找那么多人。班長說了好幾個人的名字。朱明軍聽到其中有自己。他還聽到有張寶華的名字。班長說,你馬上去醫院的急救室。
聽到梨花自殺的消息,朱明軍的心里有點慌亂。他急匆匆地往醫院趕。雨很大,將他的一雙球鞋全打濕了。他本來應該穿那雙半高筒雨靴,早幾天他一直就穿著那雙雨靴,但今天他偏偏給換了。發電廠是前天晚上停的火,但前天晚上的煤場上還有梨花的影子。前天朱明軍上的是大夜班。那喧鬧的車間一安靜下來,人們就想著去打牌了,金壽林自然是首當其沖。朱明軍不喜歡打牌,碰到這種時候他一般是回到宿舍看書。但那晚雨下得很大,宿舍距離車間還有一段路。關鍵是朱明軍看到了梨花。鍋爐熄滅了家屬工們沒事干,一般都是貓在磅秤房里,那里有幾個長條凳,她們就擠在一起家長里短地嘮叨或是打瞌睡。但朱明軍看到梨花一個人往鍋爐房走。鍋爐房的爐子剛熄滅還有一點兒余溫,鍋爐房的人早就走得沒影了,只有幾盞燈在亮著。朱明軍看到梨花手里拿著幾張報紙,她往鍋爐后面走。鍋爐后面有許多管子和閥門。她找了個角落鋪上報紙,脫下身上的工作服,這時朱明軍看到了她白色的內衣。那一刻朱明軍的腦子有點亂,他想梨花會不會將內衣也脫下來。但梨花只是將工作服鋪在身子下,她一個人在那角落里蜷縮起來。朱明軍這才知道梨花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睡覺。
不想回宿舍的朱明軍那個晚上有點無所事事。他后來到配電房看打牌,金壽林當時已經贏了許多錢,因為是上班時間,大家帶的都是零錢,那些破破爛爛的零票在他面前堆起老高,在那些零票里面甚至還夾雜著一些食堂的飯菜票。輸得最慘的可能就是張寶華了,他哭喪著個臉。朱明軍進去的時候他就說自己要小便,將位置讓給了邊上的人就走了。他走時還對金壽林說,賭場得意,情場失意,我這就去將你那漂亮媳婦的奶子給摸了。張寶華一邊往外走一邊還咂巴著嘴:那乳房呀……金壽林一雙眼盯著桌面上的牌無動于衷,但朱明軍卻被張寶華的話說得有了感覺。他想起梨花剛才那白色的內衣。他想梨花現在一個人蜷縮在鍋爐房的角落里,那張寶華是不是真的要去摸梨花?這樣想的朱明軍就離開了配電房。
朱明軍又去了鍋爐房。沒有人的鍋爐房里很安靜,安靜得都能聽得到外面下雨的聲音。但朱明軍知道在鍋爐后面的那個角落里睡著梨花,他想去看看梨花睡著了沒有。他繞過那些管子和閥門,地上有許多煤灰,他那雙半筒雨靴踩上去有一種纏綿的感覺。他盡量放輕腳步。他看到梨花一個人好好地睡在那個角落里。這時候他離梨花約摸還有幾米的距離,光線雖然有點昏暗,但他已經能清楚地看到梨花的臉了。時間已經是半夜時分,但天氣一點兒也不冷,再加上鍋爐里面的余溫,睡夢中的梨花脫得只剩一件小小的內衣,這讓朱明軍的心狂跳不止。他從來沒有如此近地打量過一個睡夢中的女人。他想離開,這時他聽到梨花呻吟了一下。他吃了一驚,但他發現梨花并沒有醒。他從梨花的臉看下去,他看到她雪白的脖子上有幾條傷痕。他再仔細打量,發現梨花裸露的手臂上也有傷痕。朱明軍不明白梨花的身上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傷痕,他尋思這一定是師傅打的。他在心里想,如果真是師傅打的,那師傅簡直就是一個畜牲。這是朱明軍第一次對師傅產生仇恨,這種仇恨的產生主要是因為對梨花的憐惜。他想過去用手撫摸一下梨花的傷痕,但他怕梨花醒來會發現自己。
實際上朱明軍知道梨花對自己是有好感的。那天晚上她為了躲避張寶華的騷擾幾乎都躲進了朱明軍的懷里。早幾日梨花還為他洗過襯衣,他襯衣上的扣子掉了,那扣子是咖啡色的,梨花還專門到街上買來給他釘上,現在他的身上就穿著這件襯衣。但要是梨花現在醒來發現了朱明軍,會不會將朱明軍也當成和張寶華一樣的人?朱明軍就這樣猶豫了好一會兒。在朱明軍猶豫的時候,梨花還翻了個身。朱明軍以為梨花醒了連忙蹲下身子。實際上梨花睡覺的地方并沒有燈,那亮光是從前面鍋爐房過來的,朱明軍蹲下身子的時候覺得黑暗給他帶來了安全。他想,為什么不將鍋爐房那邊的燈關了呢。是的,要是沒有了那燈光,梨花就是醒過來也不會知道是誰在這里。有了這種想法的朱明軍就真的這樣做了。他退出去將鍋爐房里的燈全關了。他先在黑暗中適應了一下眼睛,然后才慢慢地往梨花睡覺的地方摸過去。黑暗中的朱明軍膽子變得出奇地大,他的感覺也格外地靈敏。他很快就摸到了梨花邊上。他將自己的臉湊下去。他的本意是想看看梨花的臉,但他馬上就感覺到了梨花呼吸的氣息,他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嘴唇觸碰到了梨花嘴邊的茸毛。梨花的氣息非常好聞,這讓他的手也就情不自禁地動起來。他的手非常直接地就放在了梨花鼓鼓的胸脯上了,雖然隔著一件內衣,但他已經能夠感受到里面的柔軟。他的手在梨花的胸脯上停留了一會兒,但只是一會兒他的手就又不安分不滿足了。那手猶猶豫豫地往梨花的脖子上移,想去解開領子上的扣子。也許是太著急了,那手碰上了梨花脖子上的傷痕。梨花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誰!梨花的聲音在半夜時分的鍋爐房內發出很響的動靜。朱明軍的腦子嗡地響了一下。他看到黑暗中梨花那雙明亮的眼睛。他幾乎是想也沒想拔腿就跑。他只是感到梨花的手在他的衣服上抓了一把。
朱明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配電房的。師傅金壽林他們還在打牌。朱明軍覺得屋子里的燈光特別亮,他覺得頭有點暈。他看到師傅金壽林的面前還是堆了一大堆的零錢。他站到金壽林邊上。金壽林看到朱明軍說,張寶華哪里去了,一泡尿怎么撒那么長時間?就在金壽林說話的時候,他們聽到鍋爐房那邊傳來一陣陣嘈雜的聲音。金壽林就問朱明軍是怎么回事。朱明軍說不知道。實際上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說過去看看吧。這樣打牌的一幫人就都過去了。朱明軍也尾隨在大家后面。他們來到鍋爐房時,班長他們已經在那邊了。朱明軍看到鍋爐房里一片燈火通明,不僅那幾盞原先被他關掉的燈打開了,鍋爐房里幾乎所有可以用來照明的燈都被打開了。梨花披著工作服蹲在那角落里嚶嚶地哭,很多家屬工圍在梨花邊上,她們你一句我一語地在說著什么。班長看到金壽林就叫:金壽林金壽林,你老婆被人欺侮了。梨花看到金壽林突然一下子停止了抽泣。金壽林沖著梨花吼:哭什么哭!班長將金壽林拉到一邊說,梨花在這里睡覺,有人趁她睡著時摸了她。一個家屬工告訴金壽林說她是第一個上來的。她說她上來時這里一片漆黑??隙ㄊ悄銈冞@幫男人中的誰干的,那個家屬工指著地上的一排腳印說,你們看你們看,這排腳印就是那人留下的。朱明軍心里不由得吃了一驚。他順著那個家屬工所指的地方看去,由于鍋爐房的地面全是煤灰,所以他的腳印果然非常清晰地留了下來。
現在,幾乎所有的人都開始研究起那些腳印。后來大家一致認為那是一雙雨靴。那個家屬工說,這人肯定就在廠里,讓所有的男人一個一個地來對這個腳印不就得了。沒有人反對這個家屬工的提議。沒穿雨靴的幾個人就在嚷:讓穿雨靴的都過來!穿雨靴的就有人主動走過去拿自己的腳去比較那些腳印。實際上這種比較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男人們穿的雨靴大小相差并不是很大,再說留在煤灰上的腳印本來就不標準。但大家對這件事依然表示出極大的熱情。朱明軍的心在怦怦地跳。當他站到那個腳印上時,連他自己都覺得那個腳印和他腳上的靴子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盡管大家都不相信這個腳印是朱明軍留下的,但朱明軍的語無倫次讓大家覺得可以玩他一下。有人就叫起來:就是他就是他!大家的話中明顯含有調笑的成份,但朱明軍可不這么認為。朱明軍認為自己的丑行真的是被發現了。有人說,梨花說看到了那人的背影了,讓梨花來辨認一下。他看到梨花抬起頭。梨花的眼里雖然含著淚水,但朱明軍感覺到那就是那雙黑暗中的眼睛。他想梨花真的是會認出他來的,但梨花搖頭了。梨花一邊搖著頭一邊說,不是他不是他,那人的背影比他胖得多。朱明軍那塊高懸在心上的石頭一下子落了地。
實際上那也就是前天晚上的事,等到天一亮也就是昨天了。昨天朱明軍見到師傅金壽林,他還像沒事人兒一樣在到處找人打牌。今天是他們班值白班,但金壽林也只是露了個臉就再也見不到了。這段時間里朱明軍是又想見梨花又不敢見梨花。前天晚上梨花沒能指認出他,他還暗暗慶幸,但沒想到梨花卻出事了。他不知道梨花為什么要自殺,如果是因為那天晚上的事,那自己不就成殺人兇手了!朱明軍一路自責著來到醫院,他照班長說的直接去了急救室,遠遠地就看到急救室外面已經站了好多人,除了班長、張寶華,還有班里的幾個青工。急救室的門上擋著一條布簾,大家都站在那布簾外。班長看到他說,來啦?他點點頭。班長說,還在搶救呢。班長的手里拿著一個皮老虎,那是檢修車間修電機時用來吹灰塵的。班長說,喝了整一瓶呢,那是敵敵畏,是劇毒的農藥,也虧她喝得下去。班長像是在指責梨花的行為。班長說,正在灌腸呢,等灌完腸就用得上這個了。朱明軍聞到那布簾后面傳來一陣陣農藥的臭味。那幾個青工都捂著鼻子站得遠遠的,只有張寶華顯得有些著急,他不時地掀起布簾往里面看。朱明軍也想湊過去,這時里面出來一個醫生。班長問:怎么樣了?醫生面無表情地說,不知道,只能試試了。醫生將班長手里的皮老虎拿進去。這樣大家也就跟了進去。
現在朱明軍終于看到了梨花。急救室非常簡陋,滿屋子都是那種難聞的農藥的氣味。屋里只有一張床,而地上有許多的瓶瓶罐罐。梨花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她的身上蓋著一條白色的被子所以只能看見一張臉,她的臉腫得老大而且是紫黑色的。朱明軍想這是梨花嗎?他有點不相信。那醫生將皮老虎通風的一端接到梨花的鼻孔里,醫生雙手握著皮老虎的把柄做了幾下示范。醫生對大家說,這樣這樣!隨著醫生手中那皮老虎的擠壓,梨花的胸部才會動一下,而醫生的手一停,梨花的胸部就又不動了。醫生說,要連續不斷地擠壓,不要停下來。醫生問班長:有多少人?班長環顧屋內,發現那幾個青工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屋里只剩下了朱明軍與張寶華。班長說,你們倆先輪著吧,這種時候了,這金壽林跑哪里去了?太不像話了,我去找他。
現在屋子里只剩下張寶華與朱明軍了。張寶華說他先來。他就坐到梨花床邊學著醫生的樣子一下一下地擠壓那皮老虎。朱明軍看著梨花的胸部隨著張寶華的每一下擠壓上下起伏著,心里想自己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呢?張寶華對朱明軍說,你說這金壽林是怎么回事,娶了這么好的老婆,卻給弄成這個樣子?朱明軍完全同意張寶華的話,他還想告訴張寶華梨花被金壽林打得遍體鱗傷的事,但想想還是沒有說。張寶華說,前天晚上是哪個龜孫子干的,大家都說是我做的,說是梨花看到了我的背影,連我老婆都懷疑是我。張寶華挺了挺自己的后背問朱明軍:你說我長得很胖嗎?我倒是真的很想摸梨花,可我什么也沒做呀。朱明軍想安慰一下張寶華,但這時外面傳來一個女人的吵鬧聲,張寶華馬上警覺起來。他說,可能是我老婆吧,這個母夜叉。沒等張寶華說完,那個女人就沖了進來。現在朱明軍看清楚了,她就是張寶華那個沒有胸部的女人。她一把拉起張寶華就罵:你這個不要臉的,你在廠里摸了還不夠,還摸到醫院里來了!張寶華爭辯著說,我這是在搶救,是在救人!那女人不依不饒地說,你不想她死那你是想我死了!好,那我就去死!女人又瘋了般地沖了出去。張寶華傻了,他忙將皮老虎塞進朱明軍的手里出門去追他的女人。
那個皮老虎就責無旁貸地落到了朱明軍的手里。現在病房里只剩下朱明軍和梨花了。朱明軍不敢停下手中的皮老虎,因為只要他的手一停,梨花的胸部就不動了。梨花一動也不動的樣子真讓人害怕。整個病房里面充滿了農藥的氣味,這種氣味甚至讓朱明軍感到呼吸困難。朱明軍在琢磨梨花是如何將滿滿的一瓶農藥喝下去的,他覺得那幾乎是不可能的,要是換上自己就是聞一下也會暈過去。他想,梨花肯定就是因為前天晚上的事,但那天晚上的事是自己干的,與梨花沒有關系呀。那么一定是有人冤枉梨花了,就像有人冤枉張寶華一樣。對于男女之間的這種事,張寶華受到冤枉肯定沒有什么,他和金壽林一樣對這種事情會不屑一顧,但梨花就不一樣了。朱明軍在心里想,如果有人將這件事放在自己身上會怎么樣?朱明軍這幾天一直為這件事心神不寧,他時時害怕自己的丑行會被發現,有好幾次他在睡夢中被梨花那雙明亮的眼睛驚醒。而現在那雙曾經讓他又愛又怕的眼睛卻閉得緊緊的,怕是永遠都不會睜開了。
朱明軍一下一下機械地擠壓著手中的皮老虎,他感覺到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身邊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他,大概所有的人都認為搶救是沒有希望的。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愿意投入到這種搶救之中。朱明軍的手已經麻木了,堅持堅持,他在心里面一遍遍地喊著,那是對自己良心的一種呼喚。但他看到梨花對他的努力無動于衷。梨花梨花……他在心里面叫著,突然他感到梨花似乎呻吟了一聲。這讓他的心顫抖了一下。也許只是幻覺,他想。但面前的梨花真的是動彈了一下,她的一只手從被子下面伸了出來。朱明軍將那只手放進被子里面,但它又頑強地伸了出來。這樣幾次以后朱明軍就放棄了努力。朱明軍看到那只手就橫在他的面前,只是那只手是緊握著的。朱明軍想她是不是對自己充滿了仇恨?就在朱明軍這般想的時候,那拳頭忽然松開了,朱明軍看到有一顆鈕扣從她的手里滾出來掉在他面前。那是一顆咖啡色的鈕扣。朱明軍的心里一驚:那不就是自己襯衣上的鈕扣嗎?他不由得全身顫抖了一下,因為他突然感到了一種后怕。他想,如果那天晚上梨花當場就拿出這顆從他身上摘下的鈕扣指認了他,那自己會怎么樣呢?他想自己恐怕也會去自殺的。當然他的自殺方式會與梨花的不一樣,他可能會去選擇跳樓。他想象自己站在高高的鍋爐房頂上往下跳,他從五十多米的高處墜落在水泥路面上當場死亡,這樣就沒有了后面所謂的搶救。想到這里,他不由得加快了手中的動作。盡管他不知道這種搶救還有無意義,但他不會放棄,他要一直堅持下去。在這樣想的時候,他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從自己的眼睛里滾落到梨花的臉上。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