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十年的中國式管理發展大潮中,不同群體所呈現出的作用是不一樣的。對此進行反思,有助于厘清中國式管理的未來走向。
研究遠遠沒有成熟
在學術研究和管理咨詢領域,中國式管理在不同人群中表現出不同的色彩。國內的“學界”概念較泛,嚴格意義上,盡管都是“學界”,但學術研究和對策咨詢是有區別的。學界在中國式管理的研究上,大體有兩種傾向。一種是以理性的普適性為基準,以中國特有的情境為對象,力圖為中國式管理提供原理性貢獻。這種努力,在席酉民的“和諧管理理論”和顧基發的“WSR系統”(物理、事理、人理)方法論中比較典型,而且已經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另一種是以中國特有(或者大中華文化圈特有)的情境為基準,力圖形成區域性的普遍知識體系。這種努力,在蘇東水等人的“中國管理學”和“東方管理學”、曾仕強的“中國式管理”中比較典型,而且引起了社會的廣泛注意。可以說,前一種努力,對于形成管理學的中國學派,提升關于中國式管理的理性認知,深化對中國式管理的學術探究,有著重要作用,但是,在如何把普適性的科學方法同特殊性的中國情境結合起來的探索上,依然有很多工作要做。后一種努力,對于學術走向社會,引發社會的共鳴和應用,產生了較大影響,但是,以中國或者大中華區的經驗總結作為理論基礎,存在著弱化甚至消解科學性的危險。前一種努力的邏輯結論是可以有中國式管理,但不存在中國管理學;后一種努力的邏輯結論是中國式管理在學理上同西方不一樣,但只能突出中國與西方不同的人文知識,而無法同科學方法論體系相融合。因此,中國式管理的研究,還遠遠沒有成熟。
在管理咨詢(包括管理培訓)中,強調中國式管理大體上也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通過對中國情境的總結概括,試圖以科學方法對現實問題求解,以及對管理實踐者進行思想啟迪和素質修養方面的訓練;另一種是通過對具體案例的解剖發揮,提供具有中國特色的解決問題的技巧,以及給管理實踐者進行針對特定情境的應對性訓練。這一方面與純粹學術研究不同。如果說,純學術研究是對象牙塔的堅守,那么管理咨詢則是走出學術圈的應用。在中國式咨詢中,不管水平高低,普遍存在一種傾向,即對麥肯錫、波士頓式的美國式咨詢看不上,前者認為來自西方的咨詢往往脫離了中國情境,后者認為即便西方了解中國情境也不能適應中國文化。中國式管理在咨詢中的影響,還表現在對西方咨詢公司在華分支機構的同化和改造上,這些機構往往從人員到運行都已經中國化,即便是采用西方模式,大多也進行了中國式修正,在西方模式的名義下提供富有中國特色的方案。
在管理實踐領域,對中國式管理的重視,往往來自于經理人的切身體驗。發展較好的企業,側重于以中國的傳統文化培育員工的良好行為規范,或者是用中國式教化手段消解員工與企業之間的內在張力。經營出現問題的企業,則更為垂青中國式管理,尤其是看重那些兵法權謀式的謀略和智慧,因為這類企業急需解決眼下的問題,而技巧性內容更適用于見招拆招。由此,導致在實踐中的中國式管理,盡管影響很廣泛,但層次普遍不高。在運用傳統文化方面,由于歷次政治運動的沖擊和制度的變遷,現在頂多只是彌補傳統文化的斷裂,廣為傳播的所謂經典,最有影響者不過是傳統文化的啟蒙層次。對經典的真正研究,尚未走進實踐領域。即便是啟蒙層次的經典,也以通俗化大眾化的解釋為基礎,為我所用,急用先學,甚至簡單附會的實踐者較多。現實中的企業家和經理人,同民國時期的一批具有深厚傳統文化修養的實業界人士(如著名的狀元實業家張謇等人)相比,文化積淀的深淺立馬可見。真正對傳統文化具有內在追求的企業家,主要是靠自我感悟、反求諸己來體現中國式管理的傳統精神,如文化水平不高的民營企業家孫大午就是如此。而對傳統缺乏敬意卻又要充分利用傳統的企業家,則更傾向于實用性的計謀和紅色管理中的具體手段,而缺乏對傳統文化的整體把握和對革命傳統的深度了解。
總體來看,中國式管理在實踐中的發展
3392777dfac48993f7770530c52b42f8要先于在學術上的發展。其成功在普及和培訓,其不足在學術和理性。實踐中的發展,也不是張謇那種讀足了書而發憤救國,而是類似于當上皇帝的劉邦看到儒家禮儀維護自己權威的現實用途。中國式管理在這十年中的大發展,主要靠經濟迅速增長的拉動和推進,而不是一種超越前人的自覺和升華。
傳統與科學如何結合?
任何預測都是愚蠢的,但對未來趨勢做出判斷卻至關重要。在可以看見的將來,中國式管理還將會繼續發展。關于中國式管理有可能出現的突破式進展,在兩個方面值得關注。
在中國式管理的研究上,研究數量的增長可能會持續,但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不會有大的突破,不過,文化研究領域、革命史研究領域的學者進入管理領域,會促進中國式管理研究水平的提高。例如,學者李零關于《論語》的解讀,盡管爭論極大,但對校正曲解、歪解《論語》起到了積極作用。學者高華關于《鞍鋼憲法》與崔之元的商榷,對于準確把握紅色管理的情境功不可沒。即便這些學者不進入管理領域,他們的成果也會在一定程度上產生現實影響。
中國式管理的最大問題在于源于中國的傳統情境和源于西方的科學方法如何結合。倡導中國式管理,勢必要強調中國情境,而要在中國情境中提煉出特有理論,難免要同西方的科學方法產生抵牾。僅僅講孔孟老莊,只能是自說自話,西方人弄不明白言不盡意的中國式感悟。而一旦要用西方的科學方法研究中國傳統,從本質上就屬于西學而不再是中學。一旦用西方邏輯體系來解釋儒家道家,那就會只有中國元素而沒有中國學問。比如,學界有人以博弈理論來解釋中國古代的和諧概念,以機會成本和交易成本來解釋民族傳統,本質上就變中國式管理為管理學在中國。所以,中國式管理的學術突破,要害還是“中西結合”。
在西方科學中,懷疑和批判精神與寬容精神是相輔相成的,而科學在中國的傳播,有著信仰化傾向。五四時期的陳獨秀等人,就不允許對科學有懷疑。缺乏質疑的中國式管理,難以實現證偽,進而難以形成真正的發展(借用熊彼特的語言,發展與增長是不一樣的)。而科學的質疑,又會在學術上否定方法體系上的特殊性,中國式管理就會走入類似于西方文化人類學的情景,僅僅保留對中國元素的尊重,以完全西方的方式解釋不同的文化人類現象,從根本上消解中國式管理的學術根基。在中西結合的過程中,如何走出“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格局,是中國式管理取得實質性發展的關鍵。
從歷史角度看,佛教傳入中國產生的變易,可以給西方管理學傳入中國的變易提供一個參照。史學界的陳寅恪,在審查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時說:“釋迦之教義,無父無君,與吾國傳統之學說、存在之制度,無一不相沖突。輸入之后,若久不變易,則決難保持。是以佛教學說能于吾國思想史上,發生重大久遠之影響者,皆經國人吸收改造之過程。其忠實輸入不改本來面目者,若玄奘唯識之學,雖震動一時之人心,而卒歸于消沉歇絕。近雖有人焉,欲燃其死灰,疑終不能復振。其故匪他,以性質與環境互相方圓鑿枘,勢不得不然也。”由此而有了中國佛教。以此觀照,中國式管理確實有存在的理由和形成體系的可能,僅僅強調純粹的西方管理學,難免會蹈唐玄奘唯識宗的覆轍。那么,堅守中國式管理,以水土不服為由拒斥西方又如何?陳寅恪對道教的評價似乎可以給出另一種解釋,“至道教對輸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無不盡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來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說以后,則堅持夷夏之論,以排斥外來之教義。此種思想上之態度,自六朝時亦已如此。雖似相反,而實足以相成。從來新儒家即繼承此種遺業而能大成者”。最后,陳寅恪給出的結論是:“竊疑中國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實輸入北美或東歐之思想,其結局當亦等于玄奘唯識之學,在吾國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終歸于歇絕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統,有所創獲者,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此二種相反而適相成之態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而二千年吾民族與他民族思想接觸史之所昭示者也。”對于陳先生這一論斷,值得管理學界品味。或許,中國式管理的未來走向會如同陳先生所言。
中國式管理的發展,取決于學術界和實踐界對中西之別的態度。以中國式管理排斥西方,或者強調西方管理學的科學性而否定本土經驗,都有失偏頗。這其中的關鍵,在于“華夷之辨”的“相反相成”。這里,需要給華夷之辨賦予全新的含義,在學術發展上,要有民族本位,但是,這種民族本位既不是以夷變夏,也不是以夏變夷,而是華夷平等交流,即以文化相對論來校正高下心態。所以,那種以中國文化拯救世界的說法,或者以西方式管理來拯救中國的說法,恰恰是妨礙中國式管理縱深發展的關鍵。
未來的十年,中國的增長速度很有可能會慢下來。GDP不會永遠高速增長。而中國傳統文化在農業社會熏陶出來的慢節奏、低頻率,對于化解那種僅僅強調速度和效率而產生的戾氣,對于緩和各種矛盾與沖突,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作用。不妨斗膽斷言,什么時候中國開始進入悠閑時代,什么時候中國式管理就會真正成熟。當然,這要以中國平安度過沖突期為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