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草原

　　 四月下旬，春雨開始頻繁地滋潤著屬于伊犁河谷主牧區的30多萬畝的大平灘草原，草原一天比一天呈現出令人眼睛粲然放亮的勃勃生機，遠遠望去，整個草山起伏的牧場如同一幅寬大蒼茫的綠色緞子，隨風綿延到遠方白浪一般滾動著的天山腳下。
　　幾天來我一直在觀看草原，發現各種各樣品名的野草仿佛一夜之間粘貼在大地身上的綠羽絨，因為茂盛而顯得沒有絲毫空隙，與一叢叢、一枝枝、一朵朵高矮不齊地開放著的花兒，向暖烘烘的太陽舉著出生的笑臉。這個季節的天山，已經不再是當年李白所寫的那種“無花只有寒”的蕭索凄冷了，雖然高高的山頂上還常常下雪，但山腳下的草原因為有了這些紛繁的野花，到處都飄蕩著濃濃淡淡的芳香。
　　雨水澆灌過的草原一天比一天新鮮碧綠，草山上的黑泥被浸泡得松松軟軟的，偶爾露出云層的陽光，是整個草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才得到的一次愛撫，而僅僅就因為這偶爾一次的愛撫，草原獲得了仿佛恩寵一般的呵護，每一次的溫暖都能夠使她容光煥發，眼眸明亮，散發著一種猶如懷春少女再怎么掩飾也遮不住的蓬勃氣息。這種氣息常常通過草灘上淹及小腿的苜蓿、糙蘇、龍膽和一枝枝、一朵朵酒杯大的天山大紅花以及燦爛的、引得蜂飛蝶舞的野油菜花顯示出來。
　　早晨的太陽緊貼在草山之上，太陽離我似乎只有一箭之遙，但空氣仍然清冷襲人。越過一座草山之后，就看到東北邊遠處有縷縷輕紗一樣的白霧依著黛青色山腰橫向飄移，與白霧純然一色的羊群散布在綠茸茸的山坡上，仿佛是從白云里墜滴下來的一顆顆露珠子。遠眺久了，漫山似蠕動著蠶蛹一般壯觀。羊群的一邊是一群黑色或棕色的駿馬，馬之深色與羊之潔白各成陣營，對比分明。起伏而遼闊的草原上，間或還看到一兩位哈薩克族騎手，有時甚至是扎著彩色頭巾、穿著民族服飾的哈薩克族女子，他們騎馬飛馳而過，蹄聲嘚嘚，很快就上了山丘，不一會兒便隱進了蒼綠的草山峽坳中。
　　草原的牧草雖然還不是很高，但是細密厚實，跟哈薩克族人織出的毛氈一樣。草的根部都是疏松的腐殖質黑土，黑土下面則是大粒的砂石。老牧民都說這里草原的牧草根部能穿透砂石層，飲到地層深處的水。云、雨、雪、水為綠色之母，由這等天賜玉液瓊漿來滋養這里的馬、牛、羊、鳥、獸，其鮮美便是理所當然的了。眾所周知，近年來，口內繁華鬧市銷售制作的肉類，多為人工喂養，甚至添加各種激素，咋能與這里的馬牛羊同日而語呢！
　　將近正午的陽光清麗炫目，但不炙人，只把我們的衣服和臉龐烘暖。陽光下滾動著露珠的菌陳叢中、羊胡子草叢中，濕漉漉的腐殖質黑土上鋪滿了一窩窩單薄而美麗的地衣，明月說，撿回去打湯喝，它們比黃連水還要清涼解毒呢。有許多天，明月提了一個上年深秋時節她自己編的紅柳筐，我跟在后面，只用吃一個饃饃的工夫，撿來的地衣便填平了筐底。我們還用小鏟子挖了些薺薺菜、老鴉蒜這些明月童年時代和伙伴們常常吃的野菜，通常也用來喂兔子。明月開玩笑地說，兔子吃不完的薺薺菜，也可以煮一點給你嘗個味兒，這可是我們草原上的“無公害蔬菜”。
　　還在南方時，明月曾經多次在我面前回憶童年時代挖薺薺菜度日的往事，我看她雖然是在憶苦，但也帶有一種溫馨/cDYYou+rlVaYHDTFe0TCw==的回味，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品嘗。
　　采回薺薺菜和地衣的那天，晚上明月親自下廚，特意為我做了兩種湯，一種是地衣雞蛋湯，另一種當然就是薺薺菜雞蛋湯。面對兩大盆湯水，岳父、岳母和其他朋友通常只是每樣嘗了半碗，剩下的就成了我和明月的佳肴。我至今還不是很明白為啥我喜歡吃，也許因為我在南方一直都在吃野菜，于是與野菜就有了一種緣分。那晚薺薺菜雞蛋湯和地衣雞蛋湯那新鮮甜滑的味道的確讓我喜歡，明月也愛吃，但我看她那吃相和神情，更多地表現出的是對過去那種儉樸生活的懷念。
　　菌陳是這片草原上的另一種寶貝，這也是羊們最喜歡吃的草之一，吃了也容易長膘。在醫院工作的明月一邊挖一邊還不失時機地告訴我，這兒還有蒲公英，那兒還有牛蒡……我順著她指的地方看過去，一塊塊的綠色植物和紅黃白紫的各色野花錯雜分布著，漫山遍野中都有它們的身影在迎風搖曳。
　　本來，有了這東西，這里應該是采中藥賣錢的好地方，但是每年春天卻很少有人來采挖。草原上還有發菜，一到秋天，百草枯萎，便是采發菜的好時機。我想起去年岳母寄給我的一大包發菜，她說是這里的鄰居送她的。我們拿來煮湯喝，味道果真好極了。據說這幾年發菜在廣東賣到近千元一公斤呢。挖發菜是一種很損傷草原的舉動，從保護草原防治沙化出發，國家有關部門早已宣布不準挖發菜了。我想起兩年前在內蒙古大青山腳下看到的草原，那里的沙化現象的確嚴重，對比之下，我慶幸這里的草原每年春天都能長出它希望的那種碧綠勁兒。草原能長出那種勁兒，也是照顧了我這個懶人，我想年年春天一踏上草原便能看到我喜歡的那種綠色，我也把我們與草原的每次相逢看成是一種珍貴的緣分。
　　撿地衣時，有時候我們必須小心地避開刺牙子和蕁麻，因為一些漂亮完整的地衣常常把它們當成了保護神，悄悄地隱藏其中。刺牙子是一種高稈植物，根部有點兒像南部的地膽頭，稈部和果實長滿了約一寸長的針刺，十分鋒利，刺人特疼。蕁麻更厲害，這是一種叢生草本植物。這個季節它們看上去還是一叢叢不高的大葉子植物，但如果不小心讓手腳碰到，立即會冒起一片又疼又癢的疙瘩，形成的水泡一至兩天不容易消除，這種感受明月青少年時代常有。而那天我也領略到了，它們就在我的手背上來了一下，果然厲害，是一種又疼又癢的感覺，幸虧附近的小河谷里長有一種可以止癢的蒿草，明月采來后把其揉碎，然后放在我手背上反復揉搓，才漸漸止了疼癢。
　　野苦麥菜卻是這個季節的美味。每年春天，人們大量采集到鮮嫩的葉子，回家用開水燙一下，再拌以調料便可以做成涼拌野菜。春天的時候上一趟后山，自然，我也嘗到了像南瓜葉子一樣味道澀而甘苦的野苦麥菜，入口有一種冰涼冰涼的感覺。
　　春末夏初的一場小雨后，老馬場空氣中全是花的香氣和葉子的清新味兒。這時候人特別想上草原去看看，總認為在那里能夠發現一點兒什么。
　　
　　《新青年》2010年第9期
　　本期執行編輯 史小溪 劉志成 白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