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言 因礦產資源濫挖濫采造成的農田重金屬污染,已經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
阿月是一位就讀于中央民族大學的少數民族姑娘,來自云南省紅河州個舊市某村。談及家鄉,阿月情緒復雜。
云南省個舊市被稱作“錫都”,占地1587平方公里,人口45.33萬,已探明錫的保有儲量為90多萬噸,占全國錫儲量的1/3,全球錫儲量的1/6。在這里,所有的人都與錫緊密相關。
阿月的爺爺曾在錫礦工作30多年,阿月的爸爸是當地小有名氣的錫藝工匠,阿月的哥哥在做錫工藝品進出口生意。
錫,讓這片土地變得熱鬧異常,隨處可挖的錫礦讓附近村民迅速富裕起來,出嫁的女兒身上,都會綴滿沉甸甸的錫飾。當地人認為,錫是神靈賜予他們的珍寶。但與錫相生相伴的,是砷,其化合物是砒霜的主要成分。
根據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環境修復研究中心的公開論文資料顯示,在我國,砷作為錫的伴生礦由于利用價值不高,70%以上都成了被廢棄的尾礦。截至2008年,我國至少有116.7萬噸的砷被遺留在環境中,這就相當于百萬噸的砒霜被散落在曠野中,任雨水沖刷,注入河流,滲進土壤……
于是,這片因錫而富裕的土地也在因砷而痛苦。
阿月的爺爺死于砷中毒引發的肺癌。阿月的三個伯伯也是老礦工,因同樣的病癥已先后去世,阿月的爸爸后來離開了錫礦,可是已經染上了嚴重的砷中毒,連劈柴的力氣都沒有。
從此,阿月的家鄉被稱為“癌癥村”。這里的癌癥病發率一度高達2%,接近全國平均水平的100倍,平均壽命不足50歲。
阿月的家里原來有12畝地,種煙葉和柿子樹,每年能有上萬元的收入。“煙葉早就沒了,誰敢抽‘砒霜煙’啊?柿子樹上結的柿子都黃澄澄的,撥開了核兒都是黑的。媽媽原來最愛吃柿子,我這輩子都不會吃柿子了。”
這片曾經富饒的土地已經無法耕作,農民們沒了生路,水和菜都要到幾百里外的鎮上買,入不敷出的生活讓越來越多的人選擇背井離鄉。
記者問阿月,畢業了會回家鄉工作嗎?阿月沉默了很久,小聲說:“我也不知道。”
類似的案例不只是出現在云南省個舊市。
2001年,廣西環江毛南族自治縣遭遇了百年一遇的洪水,突如其來的天災摧毀了家園,可是,更大的痛苦卻在洪水之后。
洪水沖垮了上游廢棄的尾砂壩,導致下游萬余畝農田有害元素最高超標246倍,農作物基本絕收,臨近的刁江100多公里河段魚蝦絕跡,沿河地區全部污染。直到2004年,仍有60%的農田寸草不生,成為荒漠。刁江下游的河池市長老鄉多年來報名應征入伍的青年,竟沒有一個能通過體檢關。
曾有調研專家估算,“毒水”將經刁江進入珠江水系,整個珠三角都將因此遇難,污染會很快蔓延至百萬畝土地,影響過億人口,修復年限超過百年。
除了云南、廣西,還有湖南、四川、貴州等重金屬主產區,很多礦區周圍都已經形成了日漸擴散的重金屬污染土地。
國土資源部曾公開表示,中國每年有1200萬噸糧食遭到重金屬污染,直接經濟損失超過200億元。而這些糧食足以每年多養活4000多萬人,同樣,如果這些糧食流入市場,后果將不堪設想。
曾有一位從事土地污染研究多年的科學家告訴了記者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
就在前幾年,這位科學家受邀到某地檢測土地重金屬污染情況,實驗結果出來后,科學家大為震驚,因為這塊全國著名的糧食主產區污染情況已經嚴重到令人咂舌!科學家親自將監測報告遞交給當地的一位高級官員,這位官員在沉思良久后說道:“這個情況確實非常嚴重,我們也一直很重視,但是,我們目前無力治理,所以請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看過這份報告。”
記者通過多方搜集,找到了權威機構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環境修復研究中心的多篇學術論文,這些論文尚未在社會上公開披露。
根據論文資料顯示,廣東連南、廣西南丹、湖南常寧、湖南常德、湖南郴州等地都存在著大量砷渣廢棄,導致礦區周圍農作物含砷量超過國家標準幾百倍的情況。
湘江,全長856公里,流域面積9.46萬平方公里。這條灌溉了半個湖南的“母親河”如今卻因為接納了大量工業廢水,使河水中的砷、鎘、鉛的總量占全省排放總量的90%以上。
課題研究組還做了農作物重金屬含量實驗,實驗結果證明,從衡陽到長沙段的湘江中下游沿岸,蔬菜中的砷、鎘、鎳、鉛含量與國家《食品中污染物限量》標準比較,超標率分別為95.8%、68.8%、10.4%和95.8%。而這些“超標農作物”不僅被當地農戶每天食用,還被運送到更多的鄉鎮和城市……
論文中還提及,水田土壤中的砷、鋅的含量還要高于菜地。據科研專家介紹,由于水對重金屬的吸附能力更強,水稻等水田農作物的重金屬含量會更高。
2008年,湘江中下游農田土壤和蔬菜重金屬污染調查實驗結果全部出爐,但是僅作為科研成果在學術刊物上發表,并未能在社會上公開以得到足夠的重視。
那么,這些“污染重災區”的糧食是否流入市場,嚴重影響糧食安全呢?
2010年11月,記者致電湖南國家糧食質量監測中心,接線人員稱,糧食重金屬含量檢測對設備和技術人員的要求都極高,目前國內能做出權威檢測的機構很少,他們目前還沒有相關檢測項目,因此不能表態。
2011年2月16日,記者再次致電湖南省糧油產品質量監測站,該站負責人員稱,從儀器設備和技術水平上而言,該站可以做糧食重金屬含量的相關檢測,但是,“我們單位沒有做過湖南任何地區的糧食重金屬含量的檢測,所以沒有數據。”
大規模的土壤重金屬污染,究竟是如何逐漸形成的?
曾對礦業市場做過多年深度調研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工業經濟研究所研究員羅仲偉認為,自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國內實行的是“大礦大開,小礦放開,有水快流”的政策。“其結果就是地方政府擁有中小礦產資源開發的審批權,‘一哄而上’全民辦礦的局面就此形成。”羅仲偉認為,正是因為采礦權的混亂導致了我國礦業多年來一直存在著集中度不足,開采工藝落后、統籌規劃欠缺的“三大短板”。
據了解,在我國已探明的礦產儲量中,共生伴生礦床的比重占80%以上,可是,只有2%的礦山綜合利用率在70%以上,75%的礦產綜合利用率不到2.5%,也就是說,我國絕大多數礦山都只是為了開發極少數礦石,將更多的礦產資源破壞和廢棄了。
有媒體曾報道,在廣西環江,絕大多數礦山都沒有石排場和尾礦庫,大量廢石和尾礦就堆放在山上,這不僅占用了本可以利用的耕地,還容易在暴雨來臨時形成泥石流,最可怕的是,尾礦中的有害成分在伴隨雨水逐漸擴散到更大的范圍,危害在時刻發生著。
另一個“定時炸彈”是裸露堆放的礦渣。
在云南省個舊市,冶煉廠、電鍍廠非常密集,礦石在這里經過加工就可以身價倍增,同時,大量的礦渣被生產出來,廢棄在礦山和礦廠附近。
在云南省個舊市老廠礦田竹葉山礦段,十幾萬噸砷渣已經裸露堆放在曠野里幾十年,為了阻擋砷渣對農田的污染,農民們在砷渣周圍堆砌了“土壩”,但是,砷還是通過雨水進入了地下水系統,據檢測,該礦段附近的農作物含砷量超標100多倍。
而砷渣還只是重金屬污染“5毒”之一,其他的還有汞、鎘、鉛、鉻等重金屬廢渣。
另一個污染的來源則是化工企業排放的污水。
除此之外,農戶們過度使用化肥也能使土壤重金屬含量急速攀高。
土壤重金屬污染問題已經引起政府部門的高度重視。在前不久公布的2010年全國環保專項行動成果中,截至9月30日,共排查重金屬排放企業11510家,取締關閉584家,在14個省(區、市)確定了148個重金屬重點監管區域,19個省(區、市)確定了1149家重點監管企業,其整治力度和監管效應都是前所未有的。
2011年,由環保部牽頭的《重金屬污染綜合防治規劃(2010~2015年)》編制工作也已基本完成,由國家設立的“重金屬污染防治專項資金”也已經籌集完畢。
所有人都在期待著,這個圈住了土地、圈住了生命、圈住了全人類的土壤僵局能夠尋求到真正的破解之策。
(摘自《中國經濟周刊》 作者:李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