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3月3日,黨中央主席華國鋒、副主席汪東興,還有組織部長郭玉峰一同找胡耀邦談話,要他擔任中共中央黨校的副校長,以籌備黨校的恢復。胡耀邦自從在5個月前直言不諱地表達了不能贊成繼續“批鄧”的意見之后,就再也沒有“顯山露水”了。
1977年3月25日,胡耀邦到中央黨校上任。從這時起,胡耀邦真正在這里的時間其實只有8個月零10天,可是這卻是這個院子有史以來最精彩的8個月零10天了。
“兩個凡是”在6個星期前出現在報端,引起巨大的爭議,但華國鋒和汪東興始終堅守著這個理論。新任副校長心里很清楚,他的上級是希望他以“兩個凡是”為根據來重建黨校的理論陣地,不過,他想象中的理論陣地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在這個春天里面,黨的權力中樞里面圍繞鄧小平的能否出山爭論不休,胡耀邦卻在關鍵時刻脫離了主戰場。有人不免懷疑他是臨陣脫逃,可是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發現,胡耀邦是跑到這里來開辟一個新的戰場。
那時候,我們國家的報刊在老百姓心目當中的威信卻很高,像“兩報一刊”,真有一呼百應的力量。但是,胡耀邦根本沒有將這些報刊看做是“自己的陣地”。這些報刊除了吹捧“英明領袖”,就是述說“兩個凡是”,可是所有這些都只不過是舊時代的遺產而已。假如自己到黨校來就是為了繼承這些遺產,那就不如不來。他對身邊的人說:“從思想理論上清算極‘左’,撥亂反正,正本清源。”他要辦個刊物,這個刊物,就是要起這個作用。敢于冒尖,敢于沖破禁區。談到“沖破禁區”,這位副校長認為自己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推進變革。可以說,怎樣變都行,只要快變就是。所以,聽到他周圍的人提議“辦個月刊”,他就不住地搖頭,說:“周期太長,不能迅速針對時弊。”
“半月刊?”
他還是搖頭。
“旬刊?”
他還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你想幾天出一期?”
“三天!”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這些人全是中央黨校里的理論專家,有吳江、孟凡、沈寶祥、孫長江、王聚五。大家都明白副校長的意思,他是希望自己的陣地能夠與那些整天喋喋不休地說些假話大話的日報相抗衡。但是,辦刊物豈是一蹴而就的事?文章從哪里來?作者呢?編輯呢?印制呢?發行呢?
“5天一期。”胡耀邦妥協了,“逢5逢10出版,就叫《理論動態》。”看到大家還是為難。他就說:“每期可以只發一篇文章嘛。但是文章必須有新意,有分量。”那時人們還沒有設想新時代應該是個什么樣子,“改革開放”這個詞也還要等十幾個月才能出來。人們只不過覺得,中國人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生活了。所以,胡耀邦的“有新意”,其實全是針對過去說的。具體說來,是8個字:“正本清源,撥亂反正。”
《理論動態》創刊號問世于7月15日。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拾,總計出版了1000多期。的確像胡耀邦說的,每期一篇文章。創刊號上的這篇文章題為《“繼續革命”問題的探討》。這是第一炮,而且一炮打響。此文的發表卻全由胡耀邦一力促成。讀者一望題目就可以感覺到,這是針對毛主席的繼續革命理論而寫的。實際上,了解內情的人還知道,這不僅針對了毛澤東,還針對了華國鋒。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3個月前,《毛澤東選集》第五卷出版,此書的編輯過程即以毛澤東的繼續革命理論為指導,出版之后,華國鋒就更加熱烈地把這個理論向全國貫徹。5月1日,華國鋒發表文章《把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進行到底》,通篇貫徹“兩個凡是”,并且宣布今后“繼續革命”的任務,依然是“抓黨內走資派”,以及“繼續反右”。
吳江認為,華國鋒“顯然是為下半年召開的第十一次黨代表大會做準備,文章可以說亮明了這次黨代表大會的方針和意向”。不過,不同的聲音出現了。吳江在一次座談會上拿鄧小平所闡述的“完整、準確”的概念來分析華國鋒的文章。他說,對于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有個總的理解問題,不必只是限于“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所以不能認為“繼續革命”就是“繼續抓走資派”。在說了這些之后,他試圖為“繼續革命”賦予新的內容,他說,“繼續革命”也包括經濟基礎方面的革新和技術革命,也就是“生產力方面的革命”。這在旁人聽來實在已經有些修正主義的味道了,但是,還有更加聳人聽聞的意見呢。他直接批評華國鋒所說的“不斷反右”,說這不是毛澤東思想。
這些言論在旁人看來,說是向英明領袖挑戰也不冤枉,但是卻令在場的胡耀邦格外興奮。“好,我們的刊物可以創刊了。”胡耀邦說。當天晚上,他沒有回家,他要吳江把這些話整理成一篇短文。“字數不超過5000,明天交稿,”他說,“作為創刊號的文章發表。”3天后,《理論動態》創刊號就出版了。
此文甫出,立即眾說紛紜。有人說很好,有人說很壞。有些地方將它迅速地散發,另外一些地方則宣布“不得擴散”。好在首印只有300份,只是作為“內部刊物”,分發給中南海里面的官員,各省、市、區的書記以及黨校的學員,人手一冊。
事情的確剛剛開始。眼下,就算胡耀邦想要擴散,也擴散不到哪里去。這個刊物真正的震撼全國,還要等好幾個月呢。
《理論動態》的創刊和鄧小平的官復原職,剛好發生在同一周里,這是偶然的,并沒有誰來刻意安排,但卻不能不說有著很大的象征意義。有證據表明,在1977年的夏天里,胡耀邦和他手下一些最親近的工作人員已經得出結論,必須徹底地站在鄧小平的一邊,因為只有鄧小平才是未來中國的真正希望。胡耀邦這時候還沒有躋身于中南海的權力中樞,對于華國鋒的方針,一時還不可能有實質性的回應。不過,他在過去大半生的政治生涯中伴隨鄧小平跌宕起伏,深知鄧的思想核心乃是“白貓、黑貓”。經過了1975年那一次沉浮,他就更加明白,鄧在內心深處厭惡所謂階級斗爭,在治國方針上則傾向于務實。他更知道毛澤東絕不能贊成鄧的治國大政,在逝世之前還流露出對鄧的不信任,尤其是撤銷鄧的一切職務,毫無疑問地表明了毛澤東約束鄧的意圖。雖然鄧小平現在已經官復原職,但是,新領導同意此事,看來更多地是由民心所迫,或者是為了表現政治家的偉岸胸襟。現在,約束鄧小平的毛澤東已經不在人世,可是毛澤東的余威猶有力量,如果不能越過這種精神障礙,鄧的崛起仍然只能是一種象征,而不能于國家大政有實質的影響。然而以當時情形來論,對毛澤東的錯誤直接提出疑問,非但極少有成功的機會,甚至會使自己陷入危險的政治糾纏之中。胡耀邦最初的挑戰是由意識形態方面展開,這在我們國家過去的幾十年中,的確是屢試不爽的成功戰略。
胡耀邦在現實的和理論的天地里左沖右突,腦子里面時刻跳躍著無數的問題。他后來說:“我的思想常常是在談話中磨出來的。”他把他的問題和他的思想交給下屬去研究,和他們大聲地討論,說到激動處就站起來,在地板上來回走動。胡耀邦的下屬都是才華橫溢、下筆如有神的人,但是最重要的,是要讓這些人走出思想的牢籠,再不要跟在人家后面鸚鵡學舌了。他和他們談論歷史研究的時候,就對他們說:“應該有自己的腦袋。”談到1967年2月一批老人因為反對“文化大革命”而遭到毛澤東的批評時,他就說:“什么‘二月逆流’,分明是正氣凜然的‘二月抗爭’嘛。”這些話在今天聽來實在平常,可在當時,卻讓他的這些下屬聽得驚心動魄,熱血沸騰。
豈止這些人,用不了多久,整個中國都驚心動魄起來。文章一篇接著一篇送到胡耀邦這里來,每5天,他便審定一篇,然后又印制成冊送到所有高級干部的案頭上,是內部參閱,并未公開發行,所以開始的時候只印幾百份。不過,才過了幾個星期,就增加到幾千份。《理論動態》名聲大振,夏天還沒有結束,就在普通百姓當中流傳開了。北京街頭到處流傳一個消息:黨校出版了一份“新時期的《新青年》”。
(摘自人民日報出版社《吶喊:當今中國的五種聲音》 作者:凌志軍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