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維世是我二姐任銳的女兒,我的外甥女。雖然我長她一輩,卻只比她大1歲,我們倆是從小一起玩兒的最要好的朋友。
維世的父親孫炳文犧牲后,我和維世都在開封上了小學。我父親那時在開封萬壽街租住了一套房子。我在開封省立第二小學時,維世在另一個學校,白天不在一起。但是晚上我們倆睡在一張床上。維世從小就喜歡學藝術明星的動作。
到念中學的時候,我們倆不在一地兒念書了。我還在開封,在明倫女中念初中。維世卻由我三姐夫馮友蘭資助,進了北京的貝滿女中。我也有一段時間就讀北京的志誠中學,和維世一塊兒在北京。
1935年,二姐任銳帶著我和維世一起去了上海。本來,二姐是想把我們送進學校繼續讀書,可是我們倆想學表演藝術,二姐就找地下黨的人幫忙,帶我們見了一個人,把我們倆介紹到天一影片公司東方話劇社學習。大概兩三個月,課程完了,我回了開封,在靜宜女中上學,維世也回北京上學去了。后來,維世又去了上海,演了電影,成了初露頭角的明星。
再見維世,就是在延安了。父親送我剛到延安時,我們住在統戰部招待所。二姐和維世都在馬列學院。那時候投奔延安的青年,一般都先入抗日軍政大學。大家接受了維世的建議,讓我不進抗大,而是直接考魯迅藝術學院。我便去了。
維世和我二姐當時在延安的馬列學院做母女同學。那段時間,一到星期天,我和二姐、維世就見面。平時,我沒事兒的話,一有空兒也去她們那里。就像小時候一樣,我跟維世什么都聊。
可惜,同聚在延安的時間不長,二姐和維世就都離開延安了。二姐從延安去重慶大后方工作,我們流著淚送二姐上了汽車。沒想到,第二天維世也走了。維世走的時候我不知道,她媽媽也不知道,是偶然走的。那個周末我沒出門,只等維世來聚,可是沒有等到她。又過幾天,我突然收到一封她從新疆托人帶來的信,非常奇怪。打開一看,才知道她已經離開延安了。后來維世告訴我,那天,周恩來副主席要去蘇聯治療胳膊骨折,她跟大家一起去送,臨時她也想去,周副主席說那要請示毛主席批準。維世當時就跑去請示毛主席,主席簽字同意了。維世就上了飛機。
維世在蘇聯一待就是六七年,經歷了蘇德戰爭,也千辛萬苦的。那段時間,她學習戲劇,接受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戲劇體系教育,這為她后來從事戲劇導演工作奠定了基礎。后來維世回國,先在東北,國內戰爭爆發后,她沒再回到延安。
1949年,在天津天和醫院的病房里,我又看到二姐和維世了。而這次見面,我們高興不起來了。因為二姐病得很重。維世從來非常孝順母親,現在,她又是跪在母親的面前,喂水喂飯,端屎端尿,又是來回找大夫,叫護士。第二天,二姐去世了,我和維世都哭得死去活來。我們一起陪著二姐的棺材,從天津回到北京,把她安葬在萬安公墓。
我和一達那時帶著孩子住在北京東華門附近的翠明莊,維世跟組織上說,想和六姨住在一起,組織上就把她也安排到翠明莊了,住我們隔壁的房間。大家都知道維世的母親剛剛去世,報紙上也登了,來看她的人特別多,我和一達就幫忙接待。周恩來夫妻倆也來過。一見維世,鄧穎超就把她抱住,哭了。我抱著女兒喬喬在旁邊,看到周恩來也很難過。維世一直哭,他們老兩口就一直勸慰。
后來我和一達到天津工作,維世則在北京做了她最喜歡的工作——導演。一放假,她就回她鄧穎超媽媽家去。她管鄧大姐叫“媽媽”。我們每次從天津來北京,一定會去跟她聚會。她和金山結婚以后住在張自忠路,跟歐陽予倩等人一塊兒住在一個深宅大院里。
突然之間,“文化大革命”驟至。誰都不會想到,維世的生命旅程,即將終結。我清楚地記得我和維世的最后3次見面。地點都是在北京我的家里,時間都是在“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都是晚上。
第一次是在1966年冬天的一個晚上,維世帶頭巾,穿大衣,急匆匆來到。她跟我說她成了“反動藝術權威”了,每天都在刷碗刷盤子洗廁所。主要的,她跟我說:“六姨呀,江青怎么能出來參政了呢?她出來對大家非常不利,我知道她在上海的事兒太多了,而且她知道我討厭她。她非整我不行,我知道她的事兒太多了。”我們聊了很多當時“文化大革命”的形勢,還有江青過去的事情。那段時間,我的兩個小兒子學校沒事兒,愛在家里玩剪紙。維世在我那兒聊天,偶爾看到了那些剪紙,可喜歡了。她很高興她的小弟弟們有這樣小小的創造性,樂呵呵地欣賞了半天。
第二次,一天黃昏時分,維世偷偷來找我,進門說她已經被軟禁了,天天有人監視她,她是秘密地溜出來的。一坐下,她就告訴我,哥哥死了。孫泱死了?我大驚。她說:“他們說哥哥是自殺,我不信,得搞清楚這件事。”她很難過。我們談孫泱,談他的家人孩子,都覺得他那樣樂觀的人,不可能自殺。然后我們一起還是說江青。她問我:“六姨,你還保存著江青在上海的照片嗎?”我說:“就是在東方話劇社,她一塊兒送給咱們一人一張的那個?簽著‘藍萍’的?還在呀。”維世說:“就是那個。六姨,你趕快燒了吧。要不萬一查出來,恐怕就是反革命了,鬧不好有殺身之禍呢。現在她們一手遮天,說什么是什么,咱們不能讓她們抓著把柄。”我理解她的話,也相信她的話——盡管我還以為毛主席會管著江青,不讓江青胡來的。維世走后,我就把江青那張照片燒掉了。
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維世敲開了我的家門。她帶著帽子,帽檐壓得很低,大圍巾在脖子上圍得很高。我的孩子們平時都叫她“蘭姐”,這次,她只是對問候她的表弟妹點頭笑笑而已,就進到我屋里。掩上門,她把帽子掀開一點兒讓我看。我大吃一驚:她的頭發已經被剃光了。給女人剃光頭,是“文化大革命”初期一種革命暴力方式。看到她的樣子,我心疼極了。維世是個多漂亮的人呀!怎么能被弄成這個樣子?維世告訴我:“六姨,金山已經被抓起來了。”我說:“啊?那你可千萬當心。你就一個人怎么辦呀?他們會不會抓你?”她說:“六姨放心,我沒事兒!”我說:“江青可別不放過你。還有那個葉群。”她說:“她們不會把我怎么樣。她江青能抓我什么呀?我沒有任何把柄讓她抓!”維世憤憤地說:“他們讓我說總理的情況,想從我這兒搞總理。總理(的事兒)我有什么可說的?我能說什么?我又不會胡編亂咬!我看不出總理有問題!”她非常自信,相信自己沒有能被人家整的問題。維世說:“搞總理,就是想把主席身邊的人都打倒,她們好為所欲為!”我說:“她們是想‘清君側’。”那時候,我們都以為是“清君側”,不知道是“殺功臣”。我和維世還議論說,江青在毛主席身邊這么多年了,毛主席應該把她教育改造好了吧?不至于太壞了吧?
維世告訴我的那些事情,使我憂心忡忡;對維世的處境,提心吊膽——那時候好多人在非正常死亡。但她的自信又讓我心緒稍安,而且我覺得,有周總理、鄧大姐在,維世起碼能有生命安全。臨告別時,維世說:“六姨你也小心,咱們家的人都得小心。現在斗的斗抓的抓,能說話的人不多了,我總會有機會再溜到六姨這兒來的。”
可是,那以后,她再也沒來過我家。因為周總理、鄧大姐也保不了她了。她為孫泱之死和金山被捕鳴不平,發出了5封申訴信,分別發給毛澤東、林彪、周恩來、康生、江青。沒想到,孫泱、金山的事兒沒人理,維世自己也被抓起來了。最后見面那次,我看著她美麗而又自強的面容,聽著她憤憤而又自信的話語,對她的前程也有些許樂觀。我沒有去設想殘酷的明天,更沒有去想像悲慘的結局。我想,維世聰明,她一定能溜出來,能悄悄地再來找我。我們倆從小就一塊兒溜出過學堂。她一定能平安,一定能來的。
誰料,今生今世,我們再沒見面!
(摘自華文出版社《我這九十年:1920~2010 一段革命家庭的私人記憶》 口述:任均 撰寫:王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