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丹,國際一流的表演大師,此話絕不虛妄,但需加一說明,它指的是大師之早、中期作品。至《武訓傳》后即當作別論。實際上它是中國式的道路,差不多同一時期,作家,藝術家等均在受到同一思想或“理論”的壓制和摧殘下,一起患絕育癥。趙丹說﹕“影片《武訓傳》受到全國性的大批判后,我在思想上遂形成了幾個概念﹕一、藝術必須為政治服務,藝術即政治。二、只能歌頌無產階級的英雄人物,而無產階級的英雄人物不能有缺點和錯誤。三、“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 因此一招一式、一舉一動、一顰一蹙,都有階級的內容。表演,好像是強迫自己在“九宮格”上寫大楷,一筆一劃規規矩矩、端端正正,吃力得使人不忍說聲不好﹕“你看趙丹多嚴肅﹗多認真啊﹗”但確是毫無才情特點可言了。在以后的表演中,趙丹之臉部表情有一特點,即老皺眉,暴眼,撇嘴,林則徐,聶耳,許云峰……,無一例外,因而有的人說﹕“阿丹演戲總是用技巧過多。”“其中最重要的是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結合的藝術方法特別值得學習”,又是轟轟裂裂全民大躍進如何解決時代脈搏的問題,等等,一系列無法實踐的理論,逼迫著藝術家往概念化的實用主義歧途上走,創作如何能松弛自然和飽含情感呢?
筆者以為,趙丹的屬絕活級的作品──亦即達到國際一流表演水平的作品有四﹕《十字街頭》、《馬路天使》、《烏鴉與麻雀》和《武訓傳》。個性準確鮮明和節奏把握恰到好處自不在話下,趙丹表演最大特點在于充分讓下意識發生作用,給即興性臨場發揮留有最大的余地,如是,形象就生動鮮活,個性塑造之密度亦大大增強。要做到這一點,趙丹認為,從自我出發至關緊要。趙丹說﹕“從自我出發,經過體驗、想象,化身(體現)為形象。”“實際即是由演員的第一自我創造出第二自我﹙化為角色),演員第一自我已經退居到第二的地位,這時就無需再從第一自我那兒挪借什么情感,而只需依據角色的形象去行動去生活了。”在角色的行動中,趙丹特別重視與他角之交流,因為惟此,方能將規定情景創造得真實可信和人物個性生動飽滿。在此基礎上,下意識表演才有展現之余地。趙丹說﹕“演員創造角色,有經過事先精細周密設計的,但經常是這樣的情況﹕雖有一個總的布置,卻不一定每一場戲都有具體設計。問題在于把人物的性格和規定情景摸透,‘隨遇而安’便能‘功到隨成’。” 筆者以《烏鴉與麻雀》中小廣播為例,來說明該特點。
《烏鴉與麻雀》是個明星影片,主角幾乎均為大陸之一流演員。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在該片中,孫道臨對華老師形象之基本特征的把握,似有失于沉穩。該人物到底是位傾向于進步的、有正義感的知識分子呢,還是一個庸碌讀書人,忽此忽彼,令人很難明辨。魏鶴齡之報社校對孔有文,性格把握準確,演來也節奏分明,只是性格展示之每一段只那么兩、三個板塊,看起來也可湊合,但總嫌沒實際生活中那么豐富。趙丹之小廣播既準又細,真是達到細針密線的程度。
其小廣播是個有沉重家庭負擔的小生意者。在衣衫上,趙丹讓其穿之以二手貨,同時配有小茶壺和變調的戲曲哼唱。由于重重社會壓力,常使其不知所措,所以眼神有點呆滯,但其身手靈活,腦運不休。其內心怨懣卻又無可奈何,敢于反抗卻又嚴控分寸,向往翻身卻又有點自私。但一旦受欺過甚,其反抗又是無所顧忌的。雖然趙丹說﹕“雖有一個總的布置,卻不一定每一場戲都有具體設計”,可是應該說,趙丹的準備工作是十分充份的。關于此,人物習慣小動作的全局妥然安排,也為明例,如搔頭、摳耳、挖鼻、摟袖推帽,講一、兩句罵人之下流話……,它們各不相同和分別出現。趙丹的以上準備,為即興式的臨場表演奠定了基礎。這樣趙丹創造之形象就顯得不同一般的豐滿、靈動。由于連續行動中不時自然流露出特別能展現個性的小動作,故而這些形象又皆異彩繽紛。如“發財夢”那段戲,演員念如意經如癡如醉,伴之以飲茶喂花生、摳耳、加速搖椅和猛拍雙腿,以致將搖椅晃塌。又如無望贖回抵押物時,小廣播勸妻子回去后轉身沖著惡霸般的鄰人、軍官候義伯宣泄一番,完了轉身后又返回再發怒幾句方離,走出后又將房門推開并惡狠狠地予以罵娘。回到家中心煩意亂地來回踱步,中間還痛苦不堪地拍打了一下腿部雙側,然后以大聲喝叫制止妻泣,并勸慰道﹕“老子的盤尼西林不也給送了他了么,進而邊流淚邊規哄妻子止哭,繼之手指著樓上怒斥候。案前與鏡前各顯神通遙相呼應,從而相得益彰喜結碩果。趙丹所創造的不少形象在藝術上是巔級品位和不可多得的。它們不僅在國內遙遙領先,在國際影史上,也是經得起比較的。在評論金山的《風暴》藝術成就時筆者曾有此結語,筆者以為,此語對我們的趙丹先生也同樣適用,我們可不可以說﹕我們還有另一位毫不遜色的邦達爾丘克、奧立佛、飛利普,他叫趙丹!【責編/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