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的園子里,有一棵木瓜樹,那些木瓜,一顆顆地吊在樹上。熟透了的木瓜,有一種淡黃的色澤。味道甜絲絲的……
—— 摘自越南電影《青木瓜之味》(陳英雄導演)
第一次知道青木瓜是來南方之前。那時我瘋狂地迷上了越南大導演陳英雄。《青木瓜之味》讓我如癡如醉。于是我竭盡所能找到了陳英雄的所有電影,包括梁朝偉主演的《三輪車夫》,還有《夏天的滋味》等。不愧是大師級導演,我心服口服。大師級的導演除好萊塢的卡梅隆,還沒有哪位像陳英雄這樣讓我如此肅然起敬。另外我也是他夫人劉燕荷的鐵桿粉絲。陳英雄拍電影,喜歡用夫人劉燕荷做女主角。劉女士氣質非常好,含蓄,優雅,典型的東方美女,在我眼里只有粟原小卷可與之媲美。這樣的女性真不多,很容易讓我想到熱帶植物木瓜樹。去南方之前,我在腦海里千百遍地品嘗過青木瓜之味。真是奇怪。影片中有這樣的女人,再配以淡淡的青綠色,真讓人神清氣爽,很是銷魂。就像那熱帶植物,暢快地生長著,映入眼眸的卻是滿目青翠,直接融化到心里,如一杯清涼。
這是一部詩一般的電影。那些柔和清澈的畫面流淌著深深淺淺的綠,還有濃濃的乳白色木瓜漿汁,正緩緩地、緩緩地往下滴。潔白的瓷器,棕櫚花,青碧的荷葉,翠綠的青蛙,還有大株大株的熱帶綠色植物。房子是舊式的,像中國南方的舊式建筑。庭院一角,清朗的陽光流水般傾泄而下,照在木瓜樹的綠葉上。青木瓜鉆過樹葉安靜地垂掛,水水的綠。女仆割下樹上的一只青木瓜。乳白色的木瓜汁緩緩地滲出,滴下來,落在綠葉上。一滴,又一滴。
《青木瓜之味》很寧靜。寧靜得只剩下那棵青木瓜幽幽生長的聲音。淡雅、幽美、娓娓道來,讓人心里產生柔情似水的氣息。青木瓜之味首先來自于畫面的色彩。極少大紅大紫,很多畫面的色彩都是冷色,青色,寧靜。陳英雄只舀幾瓢水摘幾個青木瓜,就讓“梅”從一個少女長成婦人。一只青木瓜,造就了一個風光旖施的越南。就在那時,我喜歡上了青木瓜,愛上了越南,熱切地向往著媚公河、西貢那樣的異域風情。當然,這與當時讀杜拉斯有關。這些地方因為有陳英雄與杜拉斯,注定了風情萬種與無以言說的風光與曖昧。
梅,是這個舊宅里的女傭。她常常在清亮的晨光里走到樹下看螞蟻忙碌。她歪著頭看,想得入神,就輕輕地笑。更多的時候她在勞作,生火、凈菜、洗衣、擦地,被東家少爺欺負。她有著一頭烏黑柔軟的頭發。她的習慣動作就是擦汗,把所有的辛苦都擦抹在額角的幾綹碎發里。窗外,蛙聲蟬鳴不絕于耳,日子悠閑。終于有一天,一個人發現了她溫潤柔嫩的青春,還有她不動聲色的美麗。青木瓜剛剛摘下,剖開后里邊竟是一瓢滿滿的晶瑩清亮的籽。午后的陽光中,彌漫著淡淡的青木瓜香氣。窗外是茂盛的樹葉,陽光從枝丫中漏下,混合著低聲細語。日子靜靜地在木瓜樹下流過。故事結束了。其實故事也沒什么大起大落,就像一個上了年歲的長者回憶舊日往事,講一會,停一停,斷斷續續,中間有些模糊不清,后來又慢慢想起。
來到南方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想看青木瓜。在一傍晚與愛人散步,偶過一家小院,終于看到向往已久的青木瓜。小院里沒有人。木瓜樹三棵。樹不高,樹干上簇擁著許多青綠飽滿的青木瓜。靠近欄桿,卻沒人摘。與愛人凝望良久,才離去。
第二天上午,陽光很好。我一個人來到這家小院。我對主人說我想要一只青木瓜。主人狐疑地看我。我說我只要一只。主人沒問我作什么用處,很爽快地指給我說,那一只,有七成熟,可以割。我拿出小刀輕輕地割下一只。霎時間,樹上切口處滲出乳白色漿液,緩緩凝聚,然后滴落在青綠的葉子。我從樹下看見那片葉子綴滿陽光,葉子清晰透明,乳白的汁在一片綠色中緩緩移動。看得癡了。半天沒回過神來。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無可遏止地對木瓜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我上了癮,每天都要吃一兩只木瓜。于是愛人一次買十來斤存著。我常常坐在沙發上看她剖木瓜。她個子不高。但她切瓜時的凝眸,加上她不時晃動的披肩長發,我感到一種溫柔與恍惚。日常瑣事,這樣靜謐地做來,這樣全身心浸染其中,竟也有如此情趣。那一刻,我就產生想走過去,從后面抱抱她的沖動。
木瓜剖開兩半,可看見籽。木瓜籽極可愛,像黑珍珠,滿滿的一窩。我忍不住握幾粒在手上,捏一捏,不太硬,就丟了。我感覺丟掉很可惜。后來每次剖瓜,總能見到一窩窩的黑珍珠,每每扔掉之際,我總要細細端詳一番。心中總有惋惜的感覺,雖然明知道留著也沒什么用處。但是我看見陳英雄在《青木瓜之味》里,把瓜籽處理成白色。玉一樣玲瓏剔透,纖細溫柔的手指,輕輕撥弄著瓜籽,嘴角含著微笑。那樣瑩瑩的一窩白玉,一塵不染,多么可愛。木瓜籽真有純白的嗎?問了好幾個人,都語焉不詳。也許這是就藝術家的與眾不同,他們總是讓人感到新奇。就像那女主人公不經意丟給我們一個眼神,就讓我們產生相逢的欣喜和對一種日子的憧憬。那是一種柔軟又溫情的感覺。木瓜的果肉,綿軟香甜。吃木瓜用勺。輕輕一勺下去就是一團金黃,盈盈滿頰,入口即化,讓你感覺著溫情與美的纏綿。
真正吃青木瓜,是在一次聚會上。三個朋友,延桐,露露,王冰。一桌菜頗豐。就有涼拌的青木瓜。木瓜洗凈,去薄薄一層青皮,露出瑩白果肉。切絲,開水里過一下,絲絲落入青花瓷盤。旁有小碟,清淺的調味汁。和以米醋,紅椒末、蒜蓉等,灑一勺上去,便是一道清涼爽口的美味了,紅白相間,叫你如何不愛?微微的酸甜辣咸交融口中,脆脆的。一邊喝啤酒,一邊說詩,一邊吃青木瓜。瓜瓤晶瑩剔透,口感清澈薄脆,正好下酒。他們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吃。我也不謙,飽嘗了一回。滿嘴都是淡淡的青木瓜香。
木瓜的另一做法是燉湯。木瓜燉雪蛤,是南方各家飯店的保留品牌。雪蛤,很名貴。據說產于吉林省長白山天池,原為古代宮廷御用。木瓜燉雪蛤吃過幾次。明園飯店味頗不壞,和愛人常去。方法是:選上好的木瓜和雪蛤。雪蛤先泡一天。木瓜平放,上面三分之一處切開,去籽,把雪蛤放進木瓜內,冰糖適量,加水。入鍋。蒸。半小時即可。端上桌時,只見金黃色的木瓜里開滿一朵朵白白的雪蛤。湯汁半透明狀,像云絮縹緲。送一匙入口,絲絲清香。雪蛤獨有的美味與口感縈繞舌尖,經久不散。
2006年的整個夏天我都在南方飽嘗幸福。這感覺讓我想起《青木瓜之味》中的梅。她最美的時候是每天操勞完畢,用清水澆過發絲,亮亮的水花自她細長光滑的脖頸流下。我現在仍在南方。與那個青木瓜的國度近了。很近。只一天班車就能抵達。在一個溫情的早上,我到達西貢。我在陳英雄杜拉斯的夢境里滿街尋找。一直想找到那個舊宅院, 院子里栽有蒼翠的木瓜樹。猛然間在西貢舊式庭院的花窗口,我看到了那個梅一樣的女子,她在庭院里迎風回眸,神態自若如行云流水,她的四周簇滿陽光。青木瓜掛滿了庭院。
青木瓜。暖風。陽光。熱烈而爛漫的國度。我知道這是個夢。有夢也不錯。夢醒了,就在心里偷偷懷想。(本文選自朱千華著《水流花開:南方草木札記》,請作者見刊后與本刊聯系)【責編/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