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班加羅爾

世界頂級半導體巨頭重塑沿海重工業城市大連基因的漸變歷程

李文一回到了她最熟悉的大連市董家溝。3年前，這里曾是一片浸透在海洋性氣候中的荒蕪村落。若干條土路阡陌縱橫，蟄伏著一排排平庸無奇的簡易民居、校舍和幾乎陷入沉寂的建材和苯板工廠，以及幾座夾雜的果園與池塘。土路綿延的盡頭通向一片安靜的高速公路，周邊是那些價格低廉卻乏人問津的新建“開發區”住宅公寓。這些年，當李文一的父母、親戚和童年伙伴們越來越頻繁地討論何時遷出董家溝的時候，遠在澳洲即將修完學業的李文一正計劃在南半球永久定居——她更早就離開了董家溝。

而當熟悉的人們陸續告別這片安靜而貧瘠的土地后，李文一卻回到了這里。現在，她每天穿梭在外表棱角分明的現代化綜合辦公大樓與蓊郁的停車場之間，身邊是來自全球各地不同膚色、操持著各種口音的英語的同事們。不遠處是一座戒備森嚴的巨型廠房——人們需要先把自己包裹在一件純白色的密不透風的太空服里，然后潛入那座被加壓吊頂形成的巨型氣流反復沖刷、地面全部打孔使空氣徹底流通的“無塵車間”。幾個月后，廠房走廊頂端的自動運輸系統將全線開動：24小時不間斷的運輸讓直徑300毫米的硅晶圓薄片在各個精密的工序上被反復吊起、落下，再裝入一個個前端開口片盒——全球最大的半導體公司英特爾最前端的芯片組工藝制程，將在這里實現。

就是這座在李文一所就讀的中學校址上崛起的“晶圓之城”，讓她斷了永居澳洲的念想。“在我的家鄉和父母身邊找到這樣一份工作是件很幸運的事。”現在英特爾大連晶圓廠負責亞洲地區采購事務的李文一對《環球企業家》說。在這座高度國際化的世界頂尖級工廠，她是相當罕見的“local local”(本地人當中的本地人)。

而對大連這座中國東北部的著名港口城市而言，歷史也就此翻開新的—頁。

在相當長的歷史歲月里，石油化工、船舶、機車、重型機械和數控機床等裝備制造業是大連最具傳統優勢的產業，而在人類文明史上，一個港口城市長期依靠重工業的發展曲線并非最佳選擇——就像英國的利物浦，隨著英國重工業的沒落和產業結構的調整，已經成為歐洲文化之都，其發達的旅游業使財富每天源源不斷地流入；而世界最大的淡水港費城已從19世紀美國工業制造中心成功地轉型為今天的金融中心。

如何重新定義大連?模板是參差多樣的，它意味著對這座城市未來潛力多重維度的挖掘。

時光回溯至1998年，大連將經濟結構調整的戰略重點轉向軟件和服務外包——東軟、華信和海輝三家本土軟件廠商成為這一戰略調整的支柱。在服務外包方面，IBM、埃森哲。畢博、NEC、惠普和甲骨文等IT服務公司都已將全球交付中心和呼叫中心等業務單元落戶大連。美國調研機構IDC發布的全球“交付指數(GDI)”顯示：大連的服務外包綜合能力位列全球第五、中國第一。

倘若延續這一布局，大連無疑將成為一座“海邊的班加羅爾”。但大連并無意機械地復制這座印度重工業城市的崛起路徑。一座軟件和服務外包的“智慧城市”尚不足以沖破大連向上升級的天花板。但它或許能成為下一個以色列海法、愛爾蘭都柏林或美利堅的利哈伊——“世界級半導體之都”是大連城市規劃者的下一個目標。

這勢必意味著一場思路迥異的投資。“它的落成和投產標志著英特爾在中國的投資和部署也升級到更高端制造領域。”英特爾全球銷售副總裁、中國大區總裁楊敘對《環球企業家》說，而它也使中國成為英特爾海外投資規模最大的市場。

它意味著最尖端的技術、最聰明的人才和高度國際化的生活群落——當大連的命運駛入這條充滿陽光與荊棘的未來通道時，半導體巨頭英特爾幾乎成了唯一的選擇。更重要的是，與此前任何一家軟件外包企業都有所不同，英特爾的示范與帶動作用，將徹底地改變這座城市的生態格局。

“被升級”的城市

“釣一個小黃魚。一般用小泥鰍魚做誘餌，但是釣一個大金槍魚，你就必須用鯪魚當誘餌。”大連市副市長戴玉林對《環球企業家》如是解釋吸引英特爾最終將25億美元的晶圓廠落戶大連的基本邏輯—2005年，英特爾計劃在大連投產的4億美元規模的封裝廠不過是只小黃魚，而大連與之在最后關頭失之交臂。相比之下，隨之拋來的25億美元的晶圓廠招標簡直是個太太的驚喜。

但是，大連的“鲅魚”在哪里?

他們馬上迎來的，是一份發自英特爾總部的包含了1000多個問題的質詢報告，要求大連市政府逐一做出解答或提出解決方案——在封裝廠的準備階段，類似問題只有幾百個。這些問題包括如何改變電路走向、如何設定地價和改變產業環境等問題。

為了解決英特爾晶圓廠高度苛刻的綠色環保要求，大連市政府的誘餌不可謂不豐厚——他們甚至專門建造了一個小窯灣污水處理廠以及供英特爾專用的二次加壓污水泵站。在這座城的建設史上，專門為一家公司的需求而啟動的基礎設施工程是前所未有的，這座昔日沿海的重工業城市、今天的“東方班加羅爾”因為英特爾的需求“被升級”了。

“他們還非要我們提交大連男人和女人的平均身高是多少，可統計局又不統計。”戴玉林笑著說。當他了解對這個“匪夷所思”的需求背后是英特爾顧慮歐美人與亞洲人的身高差異，將導致北美運來的設備不便亞洲員工操作時，他馬上組織市政府相關人員從多家醫院的體檢報告中抽取了2000多份樣本進行統計。關于“近100年的地震記錄”一項，戴玉林要求有關機構將大連的地震記錄統計范圍延伸至500年——“從明朝開始，要查就多查一點”。

這種“被升級”的需求在大連晶圓廠，奠基后顯得更為頻繁和緊迫。一個典型的例子是：英特爾對大連提出的晶圓廠電力需求為9999——這個數字意味著對供電連續性的苛刻考量，即在一年365天當中，累計的停電時間不能超過15分鐘。即便晶圓工廠內部安裝了應急供電系統，大連經濟技術開發區也必須保證正常供電的連續性達到9999。

當英特爾的“偏執狂”文化滲透到大連市的城市升級思路中之后，讓當地政府原本頗為值得稱道的城市建設與規劃都相形見絀了。事實上，作為引進了諸多軟件外包企業的先驅，大連市政府深諳改善產業環境所帶來的提振效應。早在2005年，他們就啟動了IT人才的國際招聘，并且陸續建設了房屋、醫療和教育等社區配套環境。另一方面，包括大連在內的東北地區有100多所高校，工科更是優勢學科，這意味著他們能輸送足夠豐富的工程師和高端產業工人精英。

而在即將投產的大連晶圓廠面前，這些先天和后天的優勢恐怕就很難滿足一切：晶圓廠在日常的生產過程中，需要氣體供應公司、物流供應公司和設備支持公司等合作伙伴的支持——按照英特爾在全球生產體系的慣例，這些供應商都必須有專人進駐大連經濟技術開發區，為晶圓工廠提供定制的服務。相比東北老工業基地的中國本地工廠都自己有龐大的“后勤”團隊，它顯然是一個全新的思路，也勢必給大連經濟技術開發區的規劃者帶來生意機會——英特爾購買的設備大多來自德國、美國、日本等不同國家，依照慣例，這些國家的相關人員都要來大連為英特爾做支持業務，它們需要在這里租用辦公室和公寓，甚至建設新的廠房。

為了滿足英特爾的需求，也為了讓曾經的董家溝成為“奇貨可居”的黃金地段，大連市政府做出了一項頗為“大膽”的決策——他們把與英特爾晶圓工廠相關聯的30多家公司的辦事處統一安排在位于開發區南部的幾座商務大廈中。隨著這些公司的陸續入駐，大廈周邊的廣袤地帶甚至開始建立一些它們的工廠。在這座大廈與周邊零星的工廠附近，一些頂級醫院、國際學校和商業街區也先后出現。這意味著一座依附“晶圓之城”的衛星城已初具雛形。

新移民群落

在這座現代化、國際化的大連“衛星城”里，將誕生不同膚色、身份和背景的生活群落。除了少數像李文一這樣“回歸”家鄉的董家溝原住民，更多的大連“新移民”需要盡快地融入這個令人新奇且充滿挑戰的地方——他們都是英特爾大連晶圓廠的新員工和相關產業鏈上的合作伙伴。

曾在摩托羅拉和中芯國際擁有近15年半導體制造從業經驗的黃小鋒被英特爾“挖”到了大連，帶著他的全部親屬和家當——太太、狗和開過來的那部轎車。“那時這里還是一個地基，很深的坑，周邊要進來要有足夠的安全設施，到處都是建筑工人”，他回憶起2008年11月剛加盟英特爾不久第一次來到大連晶圓廠的情景。此后，他赴美國亞利桑那參加英特爾的半導體技術培訓，“從它的工藝、設備，到整個的產品的流程都比我想象得復雜，培養一個好的半導體工程師不是短期內做到的事。”現在，緊張的投產籌備工作之余，他的業余時間已全部花在了剛在大連金石灘附近購置的新房裝修上。

從美國“移民”大連的研發工程師亞倫·海勒沒有馬上在大連買房，而是租住了晶圓廠附近的一幢公寓。作為“引進”的300名外籍專家之一，他加入英特爾已超過10年，但這還是第一次到國外長期工作。在艱難適應中國開車習慣和大連當地風土人情的同時，他欣喜地注意到“越來越多商店里賣的東西是直接來自美國的”。現在，他分別5歲和6歲的兩個兒子都能講一口流利的帶有大連海蠣子味的漢語，只是他還沒學會。

因為一系列變化，一些搬離的原住民也開始“重返董家溝”的回遷計劃。“大連人都知道英特爾在這兒開了一家工廠，蠻轟動的。”被稱為“local local”的英特爾大連晶圓廠采購主管李文一笑著對《環球企業家》說。昔日的同學陸續找到她，希望回到家鄉來工作，請她幫助引薦面試——而數年之前，曾經所有人都堅持認為：要想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只有離開董家溝，甚至大連。

在新移民的涌入和原住民回遷的沖動激發這座未來“晶圓之城”前所未有活力的同時，英特爾晶圓廠的投產也進入最后的倒計時階段：4000多名來自世界各地的員工被陸續分批地塞進綜合辦公樓內一排密布的培訓室中接受各種投產前的培訓：包括技術、工藝、流程、安全和環保等。

“當前最嚴峻的任務就是必須保證晶圓廠的按時完工和投產。”英特爾大連晶圓廠總經理柯必杰(KirbyJefferson)對《環球企業家》說。

在另一個層面，作為中國在半導體領域第一個具有世界水平的工廠英特爾大連晶圓廠像一把密鑰，瞬間激活了作為大連城市升級重點的半導體產業集群，也使中國東北地區第一次有了躋身半導體行業的資本。與它相呼應的，是擁有英特爾在亞洲最大芯片封裝測試工廠的成都，目前已投產第4.8億顆芯片——5年前的大連正飲恨于此。

“大連晶圓廠投產后將是英特爾全球重要的核心生產基地。”英特爾全球銷售副總裁、中國大區總裁楊敘對本刊表示。都柏林的史詩浪漫和科技活力，班加羅爾毫無印度痕跡的整潔有序，以及硅谷龐大的技術工人隊伍——這些意象正在被大連逐一復制。這座城市原本以重工業為主的產業結構正在發生本質變化。在高爐相繼被拉倒的今天，新的技術和理念正在重新塑造那些被工業時代定格在歷史中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