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國丹是一位令人感佩的作家。在新時期以來的三十年里,她一直努力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藝術世界,不急不躁,從容舒緩,將她筆下的“鄭家灣”打造得鮮活豐實,且又不乏歷史的幽深和世俗的溫情。無論是《師道》、《棄婦》、《餓殍》,還是《家祭》、《自戕》、《銀杏悲歌》,包括近作《快樂老家》,讀來都是溫婉親切、意味綿長。
我喜歡錢國丹的小說,是因為那里浸潤了作家特有的寬厚之情。這種情懷,看起來似有似無,卻以人物的柔韌品質或親情倫理,在敘事話語中不經(jīng)意地纏來繞去,不斷地牽動著讀者的神經(jīng),讓人不時地涌出一股股暖意。倘若深而究之,我以為,這便是一種源自創(chuàng)作主體內心深處的體恤情懷,是一種對苦難、對命運的敬畏,對歷史、對現(xiàn)實的寬容。正是這種情懷,使她的小說沿著世俗生活滑行的時候,總是能夠從容地提升一步,呈現(xiàn)出某些讓人傾慕的品質來。就像《棄婦》里的姑婆淑貞,受盡了人間的恥辱和災難,卻始終不悲不愴,不怨不棄,平靜而頑強地守護著屬于自己的命運。
這是一種對生命的敬畏,對風雨人生的呵護。它所折射出來的,是作家內心里罕見的曠達之情。和大多數(shù)作家一樣,錢國丹的小說也離不開對底層苦難的直接表達,離不開對歷史和現(xiàn)實重壓之下的生存境域的執(zhí)著探究。大到家仇國恨、民族災難,小到家法族規(guī),以至癡男怨女,都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細膩地展現(xiàn)在她的筆端。如《師道》對抗日戰(zhàn)爭的敘寫,《餓殍》對三年自然災害的再現(xiàn),《銀杏悲歌》對“大躍進”的災難性展示,《家祭》對“文革”暴力的敘述,以及《自戕》、《婚姻》對家族文化和婚姻情感的書寫……這些都觸及到各種尖銳的生存和乖張的人性。但是,錢國丹并沒有沉迷于這種苦難的自然情境。她總是讓人物以默默承受的方式,迎接著人生里一個又一個無法預測的災難,痛苦而不絕望,悲傷卻不慘烈。他們像沙漠里千年不死的胡楊,將塵世的風雨恩怨全都埋在身體里,精靈般地佇立在大地上,凸現(xiàn)出我們民族特有的那種柔中見剛、百摧不垮的精神膂力。
在苦難里平靜地生活,并活出生命應有的尊嚴來,這是錢國丹小說的魅力之所在。《餓殍》里的“阿娘”就是一個最生動的寫照。阿娘“6歲沒了爹娘,16歲沒了老公,做人做到36歲,天底下能吃的苦水也吃飽了”。但是,“無論日子怎樣的難過,阿娘總是快活,總是咧著個嘴巴,露出一口只有一輩子吃糠咽菜才有的大板牙”。16歲守寡之后,阿娘便一個人拖著兩個兒子生活;“我”爸進了牢獄,媽帶著小弟在十里之外教書,阿娘便穿梭于自己的家與“我”家之間,照顧“我們”四個小孩。這邊剛剛忙出頭,那邊阿娘又開始抱孫子了,“干活的時候,將孫子往背上一綁,該干什么還干什么,一點也不覺累贅”。阿娘的唯一幸福,也許就是與孵坊的大師傅那一段隱秘的戀情,不料卻以大師傅的慘死無果而終……錢國丹就這樣一路寫下來,阿娘那罕見的堅韌品質,以及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卻躍然紙上。表面上看,錢國丹只是寫了一個極底層的、無奈而又無助的甚至有些懵懂的鄉(xiāng)村婦女,可是細細一想,那里面又分明地包含了許多非凡的精神,甚或是神性的品質。
《棄婦》里的淑貞同樣如此。年紀輕輕便成為棄婦的她,忍受著離親別子之痛,更忍受著鄉(xiāng)村倫理的歧視,守著同樣是棄婦的屈少奶奶相濡以沫,將一個個歷史的劫難打理得波瀾不驚。后來,發(fā)跡的前夫想來贖還自己的內疚,懂事的兒子也極為孝順,但淑貞依然平靜地呆在老屋里,毫無苦盡甘來的榮耀和狂喜。《自戕》里的外婆雖然愚昧之極,為了家族的香火,她寧愿當?shù)刂靼づ罚鼙M各種恥辱和災難,也在所不惜。但是,她那種極富獻身的精神,那種為信念而犧牲的勇氣,卻讓人心受震動。故事里的四妗娘面對一樁無奈的婚姻,毀滅了自己的所有幸福,還依然不忘感恩自己的婆婆。從理性的角度來看,淑貞和外婆都是封建倫理的犧牲品,但作者并沒有簡單地進行道德上的評判,而是讓她們在那種特殊的環(huán)境里,一步步呈現(xiàn)出中國鄉(xiāng)村女性特有的寬厚、堅韌和執(zhí)著。她們活在“利他”的原則中,卻并不為這種“利他”精神而自豪,仿佛這是一個女人與生俱來的基本操守。
除了女性的堅韌和犧牲,錢國丹筆下的男性也充滿了寬容、正義和血性的氣質。像《家祭》里的公公,不僅在外飽受“文革”的迫害,在家還要忍受刁蠻媳婦的辱罵,但他從來不抱怨,更沒有專斷粗暴的家長做派。他以儒雅的“達理”之姿維系著家庭,而將積郁和疼痛埋在內心深處。這種深厚的人格修養(yǎng),自始至終地感召了小媳婦孫吉人的靈魂。《師道》里的外公在經(jīng)歷了上海“一·二八”的紛亂時局后回到了鄭家灣,幾番審時度勢,他毅然選擇辦學堂傳師道,最終培養(yǎng)了一批保家衛(wèi)國的抗日青年,為鄭家灣書寫了一段華美的歷史篇章,甚至以高邁的人格贏得了鄉(xiāng)村少女秀秀一生的癡情。《銀杏悲歌》里不僅寫到了白云杉和女兒果果的執(zhí)著和敢愛敢恨,更展示了鄭堅決和阿森的血性秉賦和正義沖動。尤其是鄭堅決的“堅決”個性,無論是盲目的,還是清醒的,都顯示了鄭家灣一帶“臺州式的硬氣”。
記得斯賓諾莎曾經(jīng)說過:“人心不是靠武力征服的,而是靠愛和寬容大度征服。”其實,文學又何嘗不是如此?一個作家,如果僅僅是將苦難作為人性惡的催化劑,如果只是展示人物在苦難境域里的絕望、怯懦和宿命般的悲天憫人,又如何征服讀者的心?錢國丹的小說在敘事上或許還有這樣或那樣的不足,但是,她在直面苦難的生存境遇時,卻努力讓人物活出人性中某些崇高的倫理光澤,這足以讓我們感奮不已。我以為,也正是這種人類賴以生存的價值信念,賦予了錢國丹以一種寬厚的體恤之情,使她筆下的“鄭家灣”成為一個雖不華美卻異常溫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