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流浪的鐵皮罐對我說

我看見的這個午餐肉鐵皮罐銹跡斑斑，而且半截身子埋在路邊的垃圾堆里，身上曾經光鮮的標簽也已破損不堪;顯然它也意識到了這點，可它仍然竭力地想保持它的尊嚴。它說:“嗨!如你稍有點眼光，就能看出我多么與眾不同!”它頓了頓，而后加重了語氣接著說:“是的，無論我的出身、學識及閱歷，都值得讓你尊稱我一聲先生。”

這是我今天在這條散步的路上碰見的最自以為是的鐵皮罐。而在這之前，我已經一腳踢開了三個鐵皮罐，我喜歡聽它們發出的那一串咣當咣當的聲音;在路上碰到鐵皮罐，我總覺得它們于我的意義，也僅限此種消遣而已。可眼前的這個鐵皮罐，明顯是不同一般的，它有著比那一串咣當咣當的響聲更讓我感興趣的地方。

這樣想著，我就不禁縮回了對它伸出的腳，蹲了下來:“鐵皮罐先生，你好。”

鐵皮罐先生，顯然對我的這聲招呼感覺良好，但它還是盡力忍住不表露出來，而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如你稍有點眼光的話，你就能看出我身上的標簽有四種語言，它們分別是英文、法文、阿拉伯文與中文。這說明我會用其中的任何一種語言與你流利交談，但顯然對你只要一種就夠了。”它顯得相當的自戀，這很讓人討厭，但它似乎不會意識到這點。在這點上，它就像一個剛被揭開蓋子的年輕罐頭，憋得太久，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正如你不必費力就可以想見的，這得益于我非凡的出身。我是這世上最好的調味師調教出來的，他們還請了世上最有成就的設計師，專門為我量身定做了包裝，還讓我在各大電視臺上露臉……是的，那時我的風光是無與倫比的，雖然當時的我價格不菲，但依然有很多人在重要的宴會中想到我。我被擺在商場燈光最輝煌的展臺上，那時我擁有整整一罐美味的午餐肉，我甚至開始與優雅、高挑的調味瓶小姐談起了戀愛……是的，那時的我的確覺得我的生活會一直這樣幸福下去，事實上對此我也很滿足。可是，可是……”

我的鐵皮罐先生忽然沉默了起來，它似乎有些話難以啟齒，又很想說出來，畢竟它們悶在它的肚子里太久了。

我說:“嗨!鐵皮罐先生，雖然我無法感受你擁有整整一罐午餐肉時的那種滿足感。但一罐空空，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呀，你如悟到這點，也許會覺得比以往活得更輕松些。”

“對的，你說得對!但以前我沒感悟到這一點。”它滿臉愧色地說，“我的一切之所以發生了徹底的改變，緣于一只開罐器的勾引;當然，我并不否認自身的問題。它是我見過的最嬌艷性感的一只開罐器，這讓我的調味瓶女友相形見絀。整天出入油煙熏天的廚房，只能和醬鹽米醋擺在一起的調味瓶與它相比，便顯得如此俗不可耐。我的調味瓶，它簡單得只知道一日三餐，它曾天真地以為它只要弄好了這些，就等于安排好了它與我所想的全部生活。而顯然，我的生活并不僅僅是這樣;就如開罐器，它的生活還是一種時尚和優雅。看得出來，開罐器時常出入于各種豪華的宴會廳與交際場所，它甚至能一口氣向我描述五十種不同花色面料的高檔桌布，并對此顯得氣定神閑。更重要的是，它不單能用四國語言和我談起各種不同的風尚與異域風俗，還能講一口流利的拉丁語，以顯示自己的上流與高貴，這讓我也不免有點自卑。”

開罐器最后對鐵皮罐說:“雖然，我從不相信你說的一見鐘情，我已聽過太多類似的話。正如你所見，我并不是如你的調味瓶那般幼稚的人!事實上，生活需要理性的選擇，這一點比感情更重要。可我還是相信我倆彼此需要，一個鐵皮罐找一個開罐器做伴侶，這是最合適的生活。所以，今晚你得下決心與我一起走，如你這樣擁有整整一罐午餐肉的年輕罐子，你也得有配得上的生活。我會帶你走入最豪華最時尚的宴會，參加煙火與香檳的狂歡，并將你介紹給舞會中最優雅的的女士……”

鐵皮罐滔滔不絕地說著，依稀還能感受到它昔日的風光與榮耀:“你完全可以料想得到，我當時是如何決斷地跟開罐器走了，雖然調味瓶一直拿出它的酸甜苦辣，痛哭流涕地想挽留住我。開罐器把我帶進了一處外國使館的宴會廳，它有最華麗的燈飾與桌布，有出身高貴的講著各種語言的先生與女士，固然我只能聽得懂其中的四種，但我還是知道，我在其中大受歡迎。開罐器不斷地拉著我，用它會的五種語言竭盡全力地介紹我，于是我不斷地聽到贊美與稱羨。在一支舞曲完畢后，他們在我的身邊圍成了一圈，而我與開罐器手拉手地站在一張桌子的高處，儼然是一對王子與公主。他們說，你們真是非常般配的一對，連跳舞也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他們不斷慫恿開罐器，叫它馬上開啟我，他們的道理很簡單:一罐美味的午餐肉，應該每個人都分享到一點，這是交際的時尚與規矩。就這樣，我在炫目的燈光中，聽到了開罐器劃在我身上發出卟卟的聲音，它聽起來是多么的美妙，那時我相信這會是我一輩子都可以聽到的聲音……”

鐵皮罐突然停頓了下來，臉上浮現出一絲悲傷，這悲傷因為銹跡斑斑，顯得愈發凝重了。

良久，它才又開口說:“是的，一切你都想到了。翌日醒來，我已罐中空空。現在，我只是一個被遺棄在馬路上的鐵皮罐，一場雨就可以讓我銹跡斑斑。一群嬉戲的小孩跑過，其中的一個看見了我，他甚至懶得伏下身撿我一下，就抽出一腳把我踢開。就這樣，咣當咣當的我開始了流浪。”

鐵皮罐幽幽地現出一絲苦笑，忍了好久，才沒有將罐子里的積水哭出來。

它說:“和你說了這些，我都羞于讓你叫我一聲先生了。年輕時毫無節制的揮霍，讓我現在更容易變得衰老，現在我只是一個年老的流浪的鐵皮罐而已，只能時時讓人踢一腳，發出咣當咣當的響聲，賺點供自己生活的笑聲。我曾漂過一條小河，差點被淹死，也曾在一個乞丐那里謀過一份收錢的短暫差事。有過被泥土埋了整整一個月的經歷，以為這就是我的墳墓了，可我還是在某天，被一雙小手挖出，被洗得干干凈凈的，放入了水，養了一條漂亮的金魚。我曾認為我又能擁有一種與調味瓶在一起的生活了，我竭盡所能地想讓我的金魚生活得快樂。可它比開罐器更固執，也對自己的優雅更加自以為是，并因此郁郁而死。我曾在一座村莊，一個農婦的灶臺上看見調味瓶，它已是一排小調味盒的母親，它的幸福早已容不得我再次打擾……”

這個黃昏，我靜靜聽著一個流浪的鐵皮罐對我說，我卻不知該對它說些什么——我不知該對它說些什么，也許是因為我現在還年輕。

鐵皮罐先生察覺到我欲言又止的樣子，善意地笑笑說:“你不必費心地想安慰我什么，你能尊稱我一聲先生，這已能使我滿足。或許，你還能大方地再給我一腳，那么那一串咣當是我送給你的，我年輕時的笑聲。或許你能夠花點時間費點力，把我的罐子填滿土，那么來年長出一蓬草或一朵花，這都使我在流浪中，找回了一種不再流浪的生活。”

以上是這個黃昏，一個流浪的鐵皮罐對我說的，最后的一些話。

而我，在最后還是給了它一腳，再給它填滿了土。給了它一腳，是因為我們都需要快樂;給它填滿土，是因為我們都需要被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