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終成虛妄

方格子的小說中，遍地都是片段式的愛情，它們有的飛揚跋扈，有的戰戰兢兢，而在這些愛情故事的背后所有的表述其實都指向一個并不十分明確的目的——“自我之謎”，這才是文本里最值得關注、最需要強調和最容易感知的東西。女性微妙的情緒變化，深邃而糾結的幸福命題，虛弱卻堅定的自我暗示，在那些一次又一次明媚或晦暗的愛情中得到了證實。方格子站在文本背后，像對著一面破碎了的鏡子，她任性好奇而又小心地看著鏡子的每一個碎片里照出的一個個變形的小人兒，并不很清楚地知曉她們便是她的影子，她把她們一個個從碎片里拎出來，給這些小人兒以溫暖或冰冷的幻象。每一個幻象便是一個與“自我”有關的故事，這些故事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它們與生活和現實曲曲折折地交錯，并不會使讀者產生文本與現實的疏離感，那些市井的、溫暖的、稍稍泛著點油膩的小日子在方格子筆下被拿捏得穩穩當當。

塵世的味道是最常見卻又最讓人舍棄不掉的，人們安于俗世卻又總是向往著從那些繁雜瑣事和按部就班的含混生活中出逃，從現實中調轉頭去，從那些不尋常的事件里得到一些安撫和鎮定人心的藥引，每一次逃離便是一次內心的出走，米蘭·昆德拉說:“我們常常痛感生活的艱辛與沉重，無數次目睹了生命在各種重壓下的扭曲與變形，‘平凡’一時間成了人們最真切的渴望。但是，我們卻在不經意間遺漏了另外一種恐懼——沒有期待、無需付出的平靜，其實是在消耗生命的活力與精神。”方格子仿佛已經發現了這種恐懼投諸于身的影子，她努力地掙脫，讓文本里的“自我”擺脫陷入庸常的境地。于是在這種努力下，我們發現，她最擅長的表達方式就是從安穩平凡的現世中提取那些間隔的斑斕的色調，冷的暖的摻雜在一起，但敘述是一貫平淡安靜的，也不避諱地帶著點俗世的味道，讀著小說的感覺就像嗅到傍晚鄰居家的青蒜肉片“刺啦”一聲下在炒鍋里噴出的香氣。從細節上最可以看出方格子對俗世的熱愛，她很用心地把筆墨著在生活的細枝末節，就像衣服顏色雖然大多是灰黑的調子，但她卻會仔細地在那些灰黑的調子里做些精巧細致的針線活，讓那些灰黑顯出凹凸明暗，變得不同于常物。

敘述通常如水墨洇開般飄忽柔軟，我們可以從中清楚地感知方格子的寫作狀態，大體是放松而自如的，她的文字感覺軟而極富韌性，但在有些觀點上卻強硬執拗，比如愛情，她對愛情抱著并不信任的觀點——在一個訪談里說:“事實上，我是個愛情不信任者，我覺得所有的愛情都只是一瞬間的感覺，是一個人內心脆弱或者情感迷亂時忽然出現的對異性的依戀。”這樣的觀點與她的文字相遇的時候，兩邊的力量因著絕無妥協的對峙而表現出失衡的傾斜，這使她的文字有的時候會讓讀者驚疑，主人公怎么就在方格子專注而細慢的敘述中陷入了焦灼甚至哀慟的境地，愛，究竟應是“百煉鋼”還是“繞指柔”?局囿于個體經驗的表達使她有的時候忘記了自己所站的立場和文字的慣常表述方式，而這種偶爾的忘記卻賦予了她的作品獨特而新鮮的敘述氣場，當它們氤氳在文本里的時候，方格子通常從生活哲學的角度開始自我審視、自我確認和自我疑慮的過程。當這種忘記達到一定峰值的時候，她的文字也借此擁有了一種復雜的能量。《像鞋一樣的愛情》里的小納形象的建構便是一個這樣的過程，蕭伯納說“人生的苦悶有二，一是欲望沒有被滿足，二是它得到了滿足”。小納一直在迷茫中，并不清晰地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也愛她的丈夫徐政，會撒著小嬌讓徐政給她買鞋，然后又借著女性的身份作出點小妥協小讓步，小兩口還恩恩愛愛地經常坐在一起討論些哲學問題，讓整個婚姻風和日麗山清水秀，這樣幸福的婚姻生活卻并不能使小納的愛情之欲得到滿足，她像個欲求無度的孩子，或者說更像是個愛情饑渴癥患者，她覺得婚姻有點無聊，有點沒意義。“人生越沒有意義越值得過下去。”這是加繆的話，可惜小納不明白，她渴望著更刺激更熱鬧的愛情，陳伯年和他設計的鞋子的出現便恰好滿足了她，但像蕭伯納說的，小納被滿足后還是苦悶，她對整個日常生活的逃離使她渾然無覺地處在精神的低處，于是小說開頭便提出了這樣的疑問:“但是，陳小納常常要發呆，就算我找到愛情了，又怎么樣呢?”她對自己的理念產生了懷疑，進而對愛情產生了懷疑，但這種懷疑并不是固態的，它隨著主人公情緒的變化而騰挪流轉，情節也隨之有了起承轉合。

《十二樓的燈》也是一個出走和回歸的故事，程青與大年，多年夫妻，“兩個人在一起過得久過得累了”于是相互有了躲避，然后又是外遇，程青和那個老街上總是碰到的男人去了旅館，結尾的時候，程青的狀態與《像鞋一樣的愛情》里的小納差不多，精神上仍然困頓，與破舊的老街互相映襯著，自我之謎還是未能得到正解。差不多的故事，方格子寫了好幾篇，她好像特別執拗地寫著出走和回歸，偶爾的放縱和必然的回歸，擺脫尋常生活和困頓的原點，投向未知新鮮，在她的筆下組成了無解的悖論，而正是由于無解，才讓人覺出未知的美妙了。

方格子的文本里“自我”是無處不在的，她們像無數個她的化身，總在文字的間隙里冒出頭來替她發聲:《和我跳舞吧，洛麗塔》里，童家琪的父母在別人眼里已是至臻完美的一對，在心底里卻各自小心存著另一份情感寄托。“你以為婚姻是什么。母親拍拍床沿，喏，是床，是一張床。”一唱三嘆的調子，大徹大悟的表象下是對婚姻狀態習以為常的無奈，即便無奈，也必須接受那些背叛、謊言和讓人不安的混沌生活，在人前保持常態的微笑。其實仔細體味這些文字的細部，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敘述者在這里早已開始啟用了一種被擠壓后變了調的語氣，敏感一些的讀者能在文字的背后直接感知敘述者在平淡語氣后面克制已久的困頓和讓人瀕臨瘋狂的欲望。這里又要提到上面提過的程青和大年，方格子借兒子的口說他們:“兩個人心里藏了多少事，還要裝出幸福家庭的樣子”。其實在這里，我們可以發覺，那些小人兒在這里已經忍不住從文本后面冒險地探出頭來，以強勢的姿態控制了敘述權，雖然強勢，但因為這種強勢的敘述是下意識的產物，于是在文章里就顯得曲折而節制，在這個時候，方格子的語氣是飄忽含混的，呢呢喃喃，是一個介于稚真孩童和成熟女子之間的囈語，這種敘述方式又恰好與她的文字氣質隼合，于是，敘述節奏自然而輕巧地蓋過了那些精神上的冒險。

李敬澤曾說，“一部好的小說都受制于它的基本視野:它是在整個人生的尺度上看人、看事，也許小說呈現的是一個瞬間、一個片斷，但是，作者內在的目光必是看到了瞬間化為永恒或者片斷終成虛妄。”在這里，永恒或者虛妄是相對平等的，方格子的小說恰恰正是“片段終成虛妄”的注解，平淡生活的現狀和對激情極度渴望的預期本身就是一對矛盾，而正是這樣的敘述背景使得小說內部形成了一個內傾的充滿張力的氣場。但是我總擔心，方格子對此類題材的偏愛會使她因此走入狹窄的視閾:總是以個體經驗為導向，將每一次寫作當成是一次精神上的偏離。事實上，方格子在一篇訪談里也曾提到:“相對于鐵肩擔道義的作家來說，我很慚愧，我除了尊重內心的感覺，好像我很少去刻意地想一種社會責任。我常常被某一種生活場景打動，并且潸然淚下，一個弱小無助的生命，一個孤獨坐在弄堂口的老人，他們構成了我日常生活被瞬間刺痛的一部分。他們的憂傷是我的，他們的向往也是我的。”以謹慎的姿態俯身撿拾生活中的林林總總是方格子一貫采用的姿態，每一次撿拾便是一次對自我的細細遴選。

一直以為，俯身是一種完美的姿態，與它有關的是誠實、延展、謙遜和積累，而與這些詞匯相對的時候，人們通常安靜自在。但方格子卻總是無法釋然，她的心靈中一部分焦灼而純潔的天性使她一直想著以后的問題:熱鬧退去，激情消逝后，又該如何把握未知時間的模糊面孔?這個問題，大概無人能答，我們不得不從頭考慮古希臘德爾斐神廟的經典銘文:人啊，認識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