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莉亞喜歡人,也喜歡算術,小時候,她的志愿是要變成有錢人家的太太,專門開派對和算錢。但是,下雨天,在菲律賓的馬尼拉,她家的鐵皮屋前,她只能數人頭。
從前,下雨天,她最愛蹲坐在她家門口,看著人來人往數人頭。
家,是一個臨時搭建的鐵皮屋,下起雨來,雨打在鐵皮屋頂,吵得心神不靜。她寧可跑到外頭,至少空氣新鮮。瑪莉亞喜歡人,也喜歡算術,小時候,她的志愿是要變成有錢人家的太太,專門開派對和算錢。但是,下雨天,在菲律賓的馬尼拉,她家的鐵皮屋前,她只能數人頭。
“你無法想象有多少人!一下午我能數上七八百人!”瑪莉亞戲劇化揮動雙臂:“像螞蟻一樣,一下雨,人全跑出來了!”
離開馬尼拉的時候,她曾以為她會非常想家。現在,她每天向上帝禱告,一輩子都別再讓她見到那些擁擠的街道和永遠數不完的人群。
“香港不也是很擠?”我問。
我跟她一起穿過黃澄澄的通道,轉進另一條純白潔凈的小路。我們在超級市場。正從油類區跨到衛生紙區。瑪莉亞散發西瓜紅色澤的長指甲從架上抓了一大袋二十包裝的卷筒衛生紙。
然后,她轉過頭來,對我微笑。她的眼睛即使在超級市場貧血的日光燈映照下,也沒有失去一點點神秘的風味。
“親愛的,”她喜歡喊我親愛的,就像喊她的法國老公一樣,“在香港,不是擁擠,是熱鬧。”
三年前,瑪莉亞來到香港幫傭。沒兩個月,她就和雇主吵架。換了另一家,一個月后,她又閃了。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壞的老板,她告訴我,既苛刻又邪惡。她不想回去,但她的簽證被前雇主撤銷,又沒有一技之長。
朋友在九龍的一個大屋子里幫傭,有獨立的房間和出入口,外國主人又經常出差,她于是躲在那兒。白天幫助她的朋友做家務,晚上,她出去工作賺錢。我沒問她的工作性質。
在蘭桂坊,她遇見現在的老公。一個法國生意人,四十七歲,離過兩次婚,沒有孩子,獨自一人來到香港工作。約會四次后,二十一歲的瑪莉亞告訴他,她懷孕了。他流下眼淚。一個月后他們注冊結婚。瑪莉亞跟著他合法留下來,住到半山富人區。孩子在七個月后出世。
瑪莉亞哼著歌,我們推著購物車往收銀臺方向去。兩個菲律賓女傭正在排隊。瑪莉亞直接推車經過她們,從收銀機的架子上拿了一份英文報紙,開始把她的衛生紙往算賬的平臺上放。被插隊的菲律賓女傭生氣地用菲律賓話抱怨。瑪莉亞沒有聽見或沒有聽懂。她的動作絲毫沒有停頓。
站在超級市場門口,我問她剛才怎么回事。
“那些人不過是低等動物。我可不想浪費時間在她們后面排隊。我的時間比她們的時間寶貴多了。”瑪莉亞聲音很低,卻字字有力。
一陣細雨忽然如金粉灑落,瑪莉亞的臉龐晶亮剔透,她自言自語:“啊,下雨了。”
(選自《她》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