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氣二題

芒種

今日芒種。沙地進入農事最為繁忙的時節。

按節氣推算，地里有芒的作物，小麥、大麥開始大面積搶收。麥子收割，要講一個“搶”字。春爭日，夏爭時。麥子熟起來洶涌澎湃的，稍不留神，過了火候，收回的麥子便要打折扣。我去地里轉的時候，發現沙地里最為熱火的場面，已經過去了。麥子割了。油菜打了。原本站著麥子、油菜的田地，現在，光禿禿的。

有幾處碎秸稈無法處理，農人拿出點香煙的塑料打火機，就地放火。麥秸稈畢畢剝剝地在野火中用自己的方式回顧了沉默而簡單的一生，把這輩子積攢的陽光和熱量重又還給了大地。從哪里來，回哪里去，這是最為自然的結局。野火過后，地上留下一片語言無法說完的灰燼。這些灰燼，不久之后，便會進入下一輪生長，成為一棵晚稻秧的養分，或者，為一棵稗草添一把勁。無論如何，它們不會就此停步。

面對大地上一輪又一輪的生長，我常常會想起那些死去的親人，他們會以怎樣的一種形態，重回大地?

有些東西，沒有答案。天不語，地不語。四季輪回，萬物生長。

對沙地來說，芒種是一個輪回的終點，是另一個輪回的起點。麥子和油菜，是春花作物，是沙地2010年的第一輪收獲。這一輪收獲下來，春天里開花的作物，便該謝幕了。

沙地這幾日天氣晴好。麥子和油菜收獲得很順利。立春前后的冰凍，對收成的影響幾乎可以忽略。我從已經收獲的田地間走過，一大群一大群的麻雀，忽地拔地而起。麻雀們是高興的，芒種前后，大地豐饒，它們可以輕易地混圓肚子。這幾日早晨幾乎聽不到麻雀在窗前叫早的聲音，想是飽食終日，與優裕慣的人們一樣，懶散下來了。換在平時，五點不到，勤勞的麻雀便會在窗前叫喚。

我一直把這些叫喚，當做起床的鬧鈴。

麻雀一叫，天際便開始一寸一寸地亮起來，十分準時。麻雀比人類靠近自然，它們能清晰地聽到大地的心跳與脈搏。我與大地，隔著一道墻。這道墻，顯然嚴重地阻礙了我與大地的溝通。但是，無法拆除。好幾次，我聽說地震之前，狗、雞、鳥、蟾蜍，等等，這些生活在大地上的生靈們，都會焦躁不安，對人類發出類似警告的聲響。但人聽不懂。生活在大地上的人，聽不懂大地的聲音，也聽不懂生靈們的語言。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在大地上，是有些孤立與孤獨的。

我懷揣著這一份孤立與孤獨，從光禿禿的麥地和油菜田中間穿過。風很好。麻雀們翅膀下的風，可以用來納涼。

除去麥子和油菜，沙地里還種了大面積的毛豆、黃瓜。我看見，毛豆已經飽滿，可以上市場出售。早一個禮拜，我在圍墾看見一個收毛豆的，說鮮毛豆一斤三塊，收來的價。收來三塊，賣到市場上，總要六塊。現在，沙地里的毛豆大面積上市，每斤就只能賣到一塊多。早兩個禮拜，超市里黃瓜賣兩塊，這幾日，沙地里的黃瓜上市，市場上的黃瓜，一斤就要不了一塊了。

這些年，沙地里越來越多的地不種糧食，種了路，房子，或者，蔬菜、雜糧，像毛豆、黃瓜、茄子、花生、玉米、四季豆，等等。蔬菜比糧食賣得起價。雜糧比正經糧賣得起價。當然，最賣得起價的，是房子。這世道，有些本末倒置。

近日，全國上下都在上演一些瘋狂的事情，“蒜你狠、豆你玩”什么的，沙地也深受影響。好在這幾天，沙地自產的蔬菜逐漸上市，逐漸控制了大局。房子的事就不說了，說的人太多了。當沙地里種滿房子那一天，估計，說菜價、糧價的人，會比說房子的人多些。

去地里轉的時候，還順便看了南瓜，正在抽蔓。葫蘆，正在開花。茄子和蕃茄，已經結下了，還沒成熟。自然狀態下生長的，都比大棚里的長得慢，長得實在。我喜歡這些自然生長的蔬菜。盡管自然生長的東西越來越少，還是止不住地喜歡。雙休日回老家，就去地里轉轉，順手摘根黃瓜，用井水沖下，帶著刺嚼。父親說這黃瓜還沒斷氣，意思是新鮮，不過，還是被說得有些舍不得往下咬。有時候，人還是應該學著敬畏一些東西的。

這兩日父親忙。剛收完麥子，接著，要翻地，要下晚稻種。新的一輪播種與生長，又要蓬蓬勃勃地開始。我喜歡這樣的感覺，大地像一個碩大的舞臺，好戲又要開演。

五月，面朝麥地

今日小滿。

黃河中下游地區，小麥開始漸漸飽滿。沙地里的麥子們，一夜黃頭。它們，總是跑在節氣的前頭。

我去麥地轉悠的時候，嚇了一跳，前幾日還青青翠翠的麥子們，今日，從底黃到了梢，通體散發出成熟的香味。我無從知道，是誰的一聲令下，讓麥子們在一夜之間，集體成熟。

大自然總是擁有一些令人驚異的力量。一起發芽，一起出苗，一起長葉，一起拔節，一起破肚，一起灌漿，一起黃頭，麥苗們如此整齊地走完了一生，作為人類，自嘆弗如。

五月，面朝麥地，思緒打開。

我常常會在滿地的麥茬面前，想起那個叫做“海子”的詩人，想起他的詩歌里的父親、麥地、半尺厚的黃土。我知道，此刻，在麥子的芬芳里，中國的各個角落，充滿了想念海子的人。

只是，這幾天下雨。空氣里，分不清雨水、汗水、淚水。

天氣預報說，今日小到中雨，天一直悶著，霧茫茫的，沒下雨，開了短暫的太陽，天仍是灰。沙地里，這樣灰色的天氣，一年比一年增多。這樣的天再多上幾日，麥子、油菜，會霉在地里。好在天氣預報說，過了明天，沙地的天就會慢慢晴朗。希望這次預報能準。如果天晴，過兩天，油菜可以收割，可以打下菜籽，菜籽又可以打油。油坊里的油香味，會突然濃烈起來，濃烈到把整個沙地都往上漂浮一層。

麥子是沙地里的第一批收成，在海子的詩歌里，麥子，被稱作“糧食”。沙地里，農人們把麥子當飼料，用麥子養壯雞、養壯鴨，或者，養壯豬玀，再從雞的、鴨的或是豬的肉里，慢慢地咀嚼出麥子的味道。

所以，對于這沙地的第一輪收成，農人不見得有多歡喜。

這幾日，沙地里的麻雀們是歡喜的，它們起得很早，睡得很晚。我從麥地邊上走過，麻雀們起飛的樣子，像一片碩大的灰色的云，從地的這一頭，迅速地飛到那一頭去了。這么多的麻雀，集結在一起，歡慶麥子豐收，很是壯觀。

這幾日，沙地里的孩子們，也會歡喜。當然，這只是想象，因為我不是孩子。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會挑粗壯的麥秸稈，用剪刀剪這一截長稈子，上下都通了氣。這一截麥管，用來吸天落水，或者，吹肥皂泡，很是好用。如果一頭像葵花一樣一瓣一瓣折開，可以用來吹金蠶豆。沙地里的金蠶豆，到小滿，有許多已經老去了。老了的金蠶豆，是黃色的，才真配叫“金蠶豆”。取一粒金蠶豆放在折好的麥秸稈上，撅著嘴向著天吹氣，如果氣流勻稱，金蠶豆就上下翻滾，不會掉落。幾個玩伴聚在一起的時候，就會比誰的金蠶豆最后掉落。

現在沙地里像我當年一樣大的孩子，是否還玩這些把戲，我不太清楚。

如果在從前，小滿前后，沙地里棉花起蘗，現蕾，要擗杈。絡麻要刪、補。都是一些等不得的急活。當然，最急的活，是割麥。麥子割遲了，穗就輕了。

早些年，遠遠望見小滿來了，父親就開始磨鐮刀，把銹跡斑斑的鐮刀一把一把取出來，在磨刀石上，一下一下，把它們磨得雪白锃亮。然后，用拇指肚一把一把試鐮刀的鋒刃。父親能從劃過刀鋒的輕癢里，感覺到鐮刀的鋒利。這個方法，我一直未曾學會。父親會用這些鋒利的刀刃，一劃拉，把一整片麥子整齊地放倒在沙土地上。然后，把麥子和麥秸分開。然后，把面粉和麥皮分開。這些，我也一直未曾學會。

父親是一個農民，做這些的時候，他總顯得十分輕松。而我，總是十分笨拙。我總是無法與一塊地，真正地握手言和。當漸漸蒼老的父親再無力揮動鐮刀的時候，我們便不再揮舞鐮刀。我們只用收割機收割麥子。收割機轟隆隆跑過去，一片麥地，就只剩下了麥子。麥秸全部被粉碎，散落在四處，無人認領。我們只需要麥子。

如果有時間多出來，這時節，可以去河邊看看，有親魚撒籽，可以拿魚叉獵魚。多年以前，父親向我描述，沙地的農人收了麥子，做成新麥粞飯，用叉來的魚沽飯。新麥粞飯很香，叉來的魚很肥，生活很是美滿。

現在，沙地農人的生活也很是美滿。只是，不吃麥粞飯。河里，也叉不到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