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在那兒

后鐵人時代中國傳統能源的未來生存法則，來自華北一個進入衰退期的油井

編者按

“如果失去石油，你會怎樣?”在充斥著低碳概念的世博上，中國石油三巨頭正借石油館向所有人發問石油館館長劉俊杰告訴本刊，他們最想傳遞石油無處不在，“并且前途是光明的”

沒錯，他們是在“辯解”，因為很多人把低碳和化石能源對立起來后者忽略了一個基本邏輯，那就是哪里制造了碳排放，哪里才是減排的主戰場——傳統能源的清潔化，恐怕是比新能源更為現實、理性且廉價的低碳路徑，

地理局限和中國工業對能源的極度渴求，迫使中國油氣公司不得不鉆研尖端的勘探技術，向那些窮山惡水之地索要能源，在天然氣、煤層氣以及地熱這些清潔能源上，他們具有天然的技術和管道優勢，問題的關鍵在于他們是否具有這方面的企圖心。

答案或許是肯定的，你會看到：一個進入快速衰退期的油田是如何阻止下滑趨勢，并因此轉向煤層氣和天然氣這類清潔化石能源；一個石油工業體制改革的失落者，如何在中石化內部越走越遠，直至確立了地熱這種新能源的主業方向。

在化石能源無所小在的今日世界，有關石油何時耗盡的猜謎游戲不斷給出令人恐懼的答案。最新的一個來自美國《油氣雜志》，根據其對2009年數據的測算，中國剩余油氣的開發期限將不會超過30年。

相當危言聳聽的一個預言。但這一數字遠沒有記者于4月6日下午，在華北油田第一口油井前看到的一幕更令人震撼。這個代號為任4井的“功勛外”聳立在任丘郊外，一個監測站點將其圍繞懷中。25年前，無需借助動力設備，它每大白行噴涌而出的原汕就可達l000噸之巨。現在，采油機每天24小時不停作業可從這口井中抽出1噸原油；在監測辦公室，墻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手寫著：非公電話盡量不打，電活費緊張，

初看上去，這是上述預言的一個例證。中石油的華北油田在1980年代曾是中國第三大產量油田，如今它的年產量不足2009年中國原油總產量的1／40，人均儲量在中石油系統內排名第13位。以這樣的條件，它要養活油區近25萬人。

但故事并沒有沿著悲劇的路線發展，在2009年下半年華北油田成了中石油在內部樹立的經營典范，前來參觀的兄弟單位絡繹不絕。“大家都來看看精細化管理讓我們過得怎么樣，”華北油田黨委書記黃剛自我評價說，“過得還可以。”黃有理由這樣說——以有限的資源，華北油田的效益和貢獻率在中石油系統內分別位列第6和第3位。

事實上，這個1970年代中期才發現的油田，本身就是一個“不可能”蘊藏石油的地質結構的奇跡。在度過10年輝煌后，它成為中國最早面臨產量快速下降的油田。但在過去的35過年歷程中，華北油田曾數次上演“沒有條件創造條件”的鐵人式抗爭，以延長一個老油田的生命力。

如果說華北油田預演了整個全球石油行業的未來遭遇；同樣地，它也正給出中國石油行業的未來生存法則。br>

西斯弗斯式堅守

站在華北油田辦公樓的14層，華北油田總經理助理楊利民提起這座河北任丘的最高建筑在30年前還是片鹽堿地。1978年，楊考學來到任丘時，還只能自己動手在這塊地上搭帳篷睡覺。

楊見證了中國石油工業特有的“大會戰”的最后一次上演。1976年春，從大港、勝利、大慶、遼河、四川、長慶、吉林、江漢、滇黔桂等油田調遣的70多個鉆井隊陸續到達會戰前線，石油物探局和大港油田地調指揮部的幾十個地震隊也云集冀中，協同作戰。同一時期，地質勘探科技人員也奉命從四面八方陸續趕到任丘前線。不到兩個月，3萬多人涌入任丘。

“指到哪兒打到哪兒，”楊回憶說。鐵人精神在冀中坳陷263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重演。1976年5月，任9井經大型酸化后噴出高產油流，日產油5435噸，成為中國石油工業史上單井初產量最高的油井。半年后，加上后續打出的4121井，任丘油田的6N井在該年實現生產原油5977Y噸，初步建成1000萬噸生產能力，實現了當年開發、當年建設、當年投產、當年注水、當年收回投資。

盡管如此，華北油田其實是一系列機緣巧合的產物。早在1950年代，任4井就曾經被地質部打開。但當地質部的專家和工人在底下打到鹽酸鹽巖構造時，他們轉身離開了。因為按照傳統地質理論，鹽酸鹽巖(俗稱石灰巖)是不生成石油的。

到了1970年代，中國外匯極度緊缺，此時全球范圍內的石油危機給了中國“石油換外匯”的空間，3萬多人的石油勘探大軍一次被發動起來。

于是，對“已被判死刑”的任丘區域，華北油田工程隊重新展開地質勘探，靠重力、地震，勘查地下構造。他們發現，在鹽酸鹽巖下面竟存在油藏，也就是任4井。后經專家研究，這被稱為新生古儲(也叫古潛山油藏)。形象的理解就是，鹽酸鹽巖早期在地面以下形成一個中空的山形構造，后期石油在中空構造中生成。致密的鹽酸鹽巖將油藏完整包裹，當山頂被打出一個缺口后，原油就像憋在氣球里的氣一樣，砰地一聲就可噴射出來。

這一顛覆式的發現讓人欣喜若狂——人們相信，依據這樣的模式，中國還可以建設十幾個大慶!但所有人都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油田都會面臨衰竭，與大慶的砂層油藏散漫分布不同，任丘潛山油藏封存在一個密閉空間里，無法像其他構造油田那樣不斷得到巖層石油的補給。因此，相比大慶油田年產5000萬噸持續27年的時間，華北油田6151主力油井在lO年穩產1000萬噸之后，便迅速進入了產量下降期。

1976年，華北油田區域儲量還在數億噸，1978年儲量勘測就拉響了警報：結果顯示地質儲量僅剩2165萬噸。沒有地質儲量，就等于未來產量會急劇下滑。一位業內人士向記者分析，如果早期能夠適度控制好產量，不要上得過猛、過快，實現更長時間的穩產會更容易一些。

華北油田古潛山勘探在1982年之1985年就進入了深潛山、小潛山和潛山內幕。這類似于當今石油工業對于油田的深度開發，但他們早走了10il年。除了竭盡全力勘查地質構造以期尋找到超大型油藏之外，他們對于曾經“不經濟”的小型油藏、復雜構造油藏也加以勘探開發。和中國未能再找到一個大慶一樣，即使將原有潛山油藏勘探開發技術應用到極致，華北油田無法找到第二個任丘油田，儲量入不敷出的狀況未能得到根本性緩解。

但當年顛覆地質理論的經歷讓華北油田的人相信奇跡還可再來一次。華北油田這次挑戰的原油地質理論是——富油藏總是存在于地下隆起高地區域。在此之前，地下凹陷區域是勘探的禁區。1980年華北油田向禁區發起沖擊，2年后，他們幸運地在深縣凹陷東部構造帶上發現了東郎里油藏，以及荊丘油田。

同時，隨著1982年末至1984年之間，蘇橋潛山帶上三套不同層系的油氣藏組合的發現，華北油田再次打破“石炭二迭系多煤、少氣、無油”的傳統理論，也實現了油氣接替。1999年起，天然氣也成為華北油田的資源標的之一，每年有2.5億立方米向北京地區銷售。

至此，華北油田已經三次成為傳統地質理論的顛覆者。但這些突破都遠不如油田遞減的速度。華北油田的產量從1987年的1000萬噸以上快速下降至1991年的500噸。盡管1991至1995年，華北油田石油地質儲量出現第三次高峰12196萬噸，緩解了儲量入不敷出的狀況，產量的遞減也只是速度稍稍放緩——1992年至1999年的產量從480萬噸降至468萬噸。

石油產量的下降直接造成經濟效益的滑落。禍不單行的是，華北油田會戰之后“游戲規則”發生了改變。1989年奔赴塔里木油田的會戰大軍不再允許帶家屬和后勤服務團隊，大量的人員滯留在華北油田。目前，華北油田擁有職工、退休職工以及家屬等礦區人員共25萬余人。事實上，即便是高產期間，華北油田也幾乎沒有資本積累。1987年，華北油田的原油僅為100元／噸，折合5分錢，市斤。“當時的醬油還要2毛錢一斤。”一位老油田工人回憶說。

因此，把錢花在刀刃上成為華北油田的一個必然選擇。在1993年至1998年，華北油田連續兩次施行“三年投資不增、成本不升”。在這一背景下，華北油田拿出更多資金進行新區域的勘探。這無疑是一個難熬的階段，但6年的成本控制，就此啟發了華北油田精細化經營管理的思路，也因此意外的踏上了另一條顛覆之路。

精打細算

2008年，對于華北油田而言是個清晰的分界點。當年，華北油田將業務布局劃分為兩部分：原有油氣業務的鞏固提高和新空間的探索，新空間即指清潔類能源。

但是黃剛他們判斷，新產業成熟期至少需要五至十年，這意味著華北油田仍要延續過去20年華北油田的方法論——深挖老油田的任何可能性開發。

石油工業以及科技的進步，支撐了華北油田地質儲量的精細勘探。華北油田副總經理趙賢正舉例，過往勘探都是幾十個平方為單位，現在他們能夠精確到一至兩個平方，比農民種莊家還要精細。如此精耕細作，華北油田潛山勘探每年都有新的突破。就在接受本刊采訪的前一日，華北油田編號虎16井(潛山油藏類型)又創造出日產千噸的記錄。

堅守主業并不意味著一成不變。以潛山油藏勘探開發為代表，華北油田在潛山、巖性油藏的勘探開發上具有領先技術和豐富經驗。這也是華北油田的資源之一。因此，華北油田在主業之外，發揮技術和管理之長，“一面做勞工，一面做保姆”。

勞工是經中石油集團公司協調，華北油田將利用勘探開發相關技術優勢，承包開發長慶油田一個天然氣區塊，在分流人員同時還能獲得收入；保姆則是與海南福山油田建立的管理合作，利用精細化管理，以服務盈利。資源利用做到最佳配置只是暫時延長了收益曲線。華北油田總經理蘇俊認為華北油田的未來還是要逐漸加粗產業鏈。

地熱能的利用就是其中之一。老油田出產的原油含水量大，這曾經是讓很多油田企業頭疼的問題。但是對于儲量不多的油田，又只能靠注水增壓提高產量。在河北區域的部分油井，華北油田利用油水分離出來的水(實際上是溫度高達100℃-110℃的地熱水)用于地熱發電。地熱發電之后，溫度下降20℃之后的熱水還將被用于為輸油管線維持溫度。

對于那些幾近被抽干的老油田，華北油田也沒有讓其閑置。去年北京、天津、河北經歷的異常寒冷天氣，應勢而動的中石油在這些區域周邊建立儲氣庫，以調節用氣峰值的供給量。中石油利用回灌技術在非用氣高峰以較低價格購入天然氣注入地下，作為儲備，華北油田是其運營管理主體。另經中石油批復，華北油田正在建設大型天然氣儲氣庫。

不過這其中的挑戰不容小覷。儲氣庫建設設計的老油井有些還在生產，利用之就意味著關閉原油的生產，這必將帶來部分經營收入的損失。然而，“比的就是前瞻性眼光，眼前再難我也得咬緊牙。”黃剛說。

苦日子里精耕細作，反而讓華北油田人摸索到了由傳統能源通往新能源的大門。2006年，華北油田開始在山西沁水盆地進行煤層氣資源勘探開發項目，至今已初見經濟效益。2009年10月華北油田在沁水盆地建成6億立方米煤層氣生產能力，當年生產商品量6380萬立方米(此外還有3000萬立方米產量按照合同，供給當地)。由于煤層氣成分和用途與天然氣相差無幾，華北油田煤層氣商品量可以全部并入西氣東輸管網。

按照華北油田副總經理周榮學的說法，如果借鑒外國經驗，中國陸上煤層氣的資源量應與常規天然氣資源量相當，目前為36萬億。本刊采訪當天生產數據顯示，華北油田在沁水盆地的煤層氣日收益已達上百萬元。

在周榮學看來，在華北油田復雜地質上的多年作業積累，讓他們成為國內煤層氣開發技術實力最強的團隊，同時，他們具有中石油集團公司的強大支撐。天然氣管線利用就是一個很重要的體現。沿著這條管道，原本受資源所累的華北油田得以開拓北京、天津、河北，乃至山西的天然氣銷售業務。

這正驗證了蘇俊的一個方法論：把各項工作都做到極致，手段用到窮盡，辦法就會越來越多，路也就會越來越寬。在未來，蘇俊透露，將在“十二五”末(2020年前后)再造一個華北油田經濟規模。這意味著，是時華北油田的資源目標總量將再次接近1700萬噸油當量，不過，這其中原有傳統油氣資源比重僅占到1/3。“這兩年，我們深深感受到已經跳出過去的局限，在期待著一個大發展。”蘇俊對《環球企業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