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阿強是我的名字。我就是那種可以讓你稱之為小人物的家伙:我所干的營生自然也微不足道。我到處奔波,為了推銷辣香——辣香子,一種燉肉或者做開胃菜時用的調料。我得說。這種朝鮮調料可是世界聞名的。它確實相當不錯,不含任何對身體有害的酸類,對心臟也沒什么影響,因此推銷起來也很容易。如果它不好推銷,恐怕我也謀不到這份工作。不過,我期望有一天我可以推銷一些難推銷的東西,因為越難推銷的東西,給你的報酬也越多。眼下我只好就干這活兒啦,盡管沒什么大好處……不過我卻住進了一處房租昂貴的公寓。這好事兒非常偶然地降臨到我身上,竟使我也有了自己的故事。這可不是你預料中的從我這種小人物身上常能聽到的那種故事;任何別的什么人也講不出這樣的事兒。哦,那時候我剛找到工作,正在省城尋找住處。我的住處必須在省城,在中心區,我于是跑到一處建筑群,那兒的老樓房看起來灰蒙蒙的,讓人覺得有些憂郁。我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正向那片老樓房走去,就跟他打聽,告訴他我需要什么。他們管那幢老房子叫出租公寓,后來我才知道滿洲國時期是日本浪人開的叫“武藏野”的旅館,那時收留了許多暗娼在這兒忙乎皮肉生意。房子里只有一間臥室,一個小廚。對了,那時候他正帶著一個家伙參觀那幢老房子,事實上那個家伙穿著深藍西裝,挺紳士的,就是有點兒禿頂。他戴著墨鏡,因此他沒太注意我——我的意思是說,往那幢房子走去的那個男人沒太注意我。因此我只好跟在他們后面,參觀各種房間,等著能找到和我的身份比較相稱的住處。我們來到一處很不錯的公寓,一間起居室,一間臥室,一間洗澡間,還有一小塊他們稱之為“廳”的那么個地方。我就這樣開始逐漸認識馮先生,他就是正被人領著參觀的那個家伙。
貴了點兒。馮先生拍了拍腋下的公文包說。
那個領著參觀公寓的人轉身踱到窗前,剔著牙齒。就為那樣一件很不起眼兒的小事,你卻可能感到非常不舒服。他那種舉動分明是在告訴你,他握有數十套這種公寓房子,而找房子的人卻數以百計,因此他不在乎誰住進這間房子,也不在乎他們是否繼續參觀下去。沒錯兒。他一句話不說,只是倚窗憑眺,剔著牙。我鼓起勇氣和馮先生說話。我問道,先生,如果我付一半房租,空下一半,怎么樣?我不會常在家里的,白天我都要在外面,什么時候你說一句要走的話,我絕不會像一只小貓那樣圍著您打轉轉。
我這樣做你一定很驚訝。不過你肯定更驚訝的是,他居然能夠接受我的建議——至少,你會驚訝的,如果你認識我,這么一個做小生意的小人物。我立即就看出,比起窗前的那家伙,馮先生顯然對我更感興趣。馮先生說,不過,只有一間臥室。我忙說,我可以很不費力地在那個小房間里安張床。那家伙在窗子那兒望著我們,不再剔牙,高聲說道,那叫“廳”。我說,我可以把床折起來,藏在菜板下面,你什么時候要這樣都行。馮先生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而那個家伙卻正飽覽松花江風光。最后,你知道嗎,他接受了。他是你朋友?那個公寓管理員問道。是的,但他可不是蒼蠅落到驢胯上——來抱粗腿的!馮先生拍了拍公文包回答。
我會告訴你,為什么我要這樣做。就為了能付起房租?當然不是。不過我聽到馮先生跟公寓管理員說,他剛從會寧府到這兒,想在省城住上幾個月。這表明在觀光和選擇工作的這段時間里,他只想過得舒服一點,什么事也不想做;或者說,馮先生能付得起多長時間房租就呆多長時間…一那么,我必須得講講這段故事了。你肯定不會想到,像我這樣的小人物能使你震驚。哦,當我們在老樓房里安頓下來之后,我很快就把什么紳士風度給忘掉了。通過這短暫的接觸,我就覺得馮先生這個人很內向,不愛說話。而他的見解也常常像雜技演員或者樹上的小鳥一般搖擺不定,變化無常。你不會注意他是否受過教育。總有什么念頭侵入他的腦子,那是一些你從來沒想過的事情。不僅如此,只要那些念頭一出現,他就趕緊捕捉住它們。這并不是因為讀了什么書的緣故,而是一種被稱之為“直覺”的東西。我常常想學下國際象棋,只是為了晚上腦子里別再充斥著辣香——辣香子,尤其在推銷完之后。但是那些布局問題我從來沒搞清楚過。這時候馮先生就會踱過來,看著我的布局,然后說道,段阿強,你可以先走那個子兒。我忙問,放哪兒呢?他說,哦,那三個格兒都行。然后我問,但是,放那幾個格子里,它會被吃掉的。結果是,你能想得出,那個子兒成了王后。馮先生卻指著另一個子兒說,是的,這個子放那兒不好:你大概是想丟掉它吧?過了片刻,馮先生忽然問,您對那些甲A足球聯賽怎么看?我說,他們那不是打比賽,而是打表演賽,我對那幫糙哥沒興趣!對了,有一天,在板橋那地方發生了一起奇特的謀殺事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記得這件事。足球運動員趙洪牛和一個姑娘到了月亮灣,住在一棟平房里。這就是我們聽到的關于他的傳說的開頭……那個姑娘有三萬塊錢,他把每一張鈔票都搞到手,然后姑娘徹底失蹤了。板橋派出所沒能找到她。
對了,我偶然在《晚報》上讀到趙洪牛曾經買過兩瓶那種朝鮮調料,因為月亮灣的警察把和他有關的每一件事都搞清楚了,當然不包括他到底對那個姑娘干了什么。這則消息當然引起了我的興趣。對這個案子我將不會再多想什么,我對馮先生也沒說過一句與這案子有關的話。但是那種朝鮮調料卻總縈繞在我心頭,因為我每天都在推銷它,它使我忘掉了任何別的東西。掙錢多好,天天聞著錢的味道真是一種享受。因此,終于有一天,我對馮先生說,我想知道你布棋的訣竅,為的是思考點兒問題。這樣在考慮月亮灣那個神秘的案子的你,就不會感到棘手了。這跟國際象棋的布局是一個問題。我說。十起謀殺案中難解的問題也不如一局國際象棋比賽的難題多。馮先生答道。這個案子已經難住了警察們。我說。是嗎?馮先生問。我覺得是線團子打架——糾纏不清,他們沒什么招兒。我說。不至于到那種程度。馮先生說,然后他幾乎是馬上接著問,那么實際情況是什么呢?
我們倆正坐在那兒吃晚飯,我把實際情況告訴他,當然那是我從報紙上讀來的。那姑娘是個漂亮的朝鮮模特,有著高挑、纖瘦的身材;人們稱她為小高麗。那小高麗有三萬塊錢。他們在那棟平房里住了六天。此后,趙洪牛在那兒又呆了兩星期,但是沒有人再見小高麗還活著。趙洪牛說她去了延吉,但后來他又說是去了牡丹江。小高麗存在銀行的錢都沒了,顯然就是在那個時候趙洪牛取走了剩下的兩萬多塊。然后趙洪牛竟然吃起素來,所有吃的都是從蔬菜販子那兒買,正由于這樣,月亮灣的那個警察才對他產生了懷疑——他的吃素,對警察來說是個新鮮事兒。此后,那個警察開始監視趙洪牛。他跟得很不賴,因為派出所領導問到他時,關于趙洪牛他居然什么也說不出來,當然除了一件事。他跟三里遠的板橋的警官講了,他們也來插手此事。他們唯一能說出的事情就是,自從小高麗失蹤之后,趙洪牛從來沒出過那棟房子和那片兒整潔的院落。你知道,他們越監視疑心越大,如果你去監視一個人的話,你也會這樣。因此,很快警察就開始監視他任何的一舉一動。其實,如果不是因為趙洪牛吃素,警察們絕不會開始懷疑他,即使馮先生也不會看出有什么可疑的跡象。他們找到了一切與趙洪牛不利的東西,除了那不知從什么地方漏掉的兩萬多塊錢。那錢的事兒是公安分局發現的,不是月亮灣的片警。不,月亮灣的警察發現了那片落葉松林的異常,這一發現絕對難住了派出所,把馮先生一直難到最后,自然也難住了我。在那個院子里有十幾棵落葉松,在租下那棟平房之前,他和房東已經達成過協議,他可以隨意處置那些落葉松。大約從小高麗肯定死了之后,他把它們都伐倒了。將近一星期,他每天去三次。樹木都被伐倒后,他又將它們都砍成段木,不過兩米長,碼得整整齊齊。你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工作。是為了什么呢?一種推測是他在為那把斧子掩飾什么,但是這種掩飾本身比那把斧子重要得多;它花費了他兩個星期的時間,每天都是艱巨的工作。不用斧子他也能殺死像小高麗那樣的小生命,再把她弄碎。另一種推測是他想放火,以此焚毀那具尸體。但是他從未這樣做。他一直把斧子扔在那些整齊的木垛上。
這些就是我給馮先生講的情況。噢,對了,趙洪牛還買了一把蒙古刀……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們都查出來了。不過這事一點兒也不稀奇,如果你用刀弄碎過一個女人,你也可以用刀把小高麗弄碎;沒有刀你就沒法碎尸。然而卻有一些相反的事實——他并未焚燒小高麗。一直是那個小鐵爐子里有火,那只是用來做飯的。這個鐵爐子曾經啟發過那個漂亮的聰明人兒,月亮灣的警察們開始行動了。那里環繞著一片茂密的樹林,那一帶的人稱它為柞樹林。他們能靈巧地攀援上樹而不被人發覺。幾乎從任何方向飄來的炊煙他們都能嗅到。他們一直那樣干著,從來沒嗅到燒那種朝鮮調料的味兒,只是一般的飯味兒。月亮灣的警察,那個自作聰明的人兒一直這么監視著,盡管這對判決趙洪牛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幫助。后來公安分局來人,發現了另一個事實——也是相反的事實,但卻使偵破縮小了范圍。這就是,他們在那棟房子和院落周圍做的白色記號一點兒都沒被破壞,就是說,自從小高麗失蹤后,趙洪牛再沒出去過。噢,對了,除了那把蒙古刀以外他還有一把銼子。但是那把銼刀上沒有任何死尸的渣滓痕跡,刀上也沒有血跡。當然他已經把它們都洗干凈了。
我把這些告訴了馮先生。
在我進一步推理之前我得先忠告你一句,我只是個小人物,你可能不會料到從我這兒能聽到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但是我必須告訴你,這個足球運動員確實是殺人犯,或者換句話說,另外的一個什么人是殺人犯。那個女人已經死無尸首,那么一個漂亮的姑娘也可能遭此厄運。你認為他應該停止這種行徑,可是那種殺人成性的人絕不會善罷甘休。他腦子里想的就是如何殺人,冥冥之中有一條細而長的繩子牽引他繼續作惡,你不能說他會停止殺人。對于一個坐在燈前自己默默讀著時尚畫報消遣的女孩子來說,謀殺事件有時候可能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是謀殺確實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兒,當一個殺人犯陷入絕境試圖掩蓋他的罪行時,他可能比殺人時更兇狠、殘忍。我告訴你要牢記這一點。
因此我對馮先生說,你是怎么推測這個案子呢?
阿強,排水溝看過了么?馮先生拍了拍公文包問道。
不!我說,你錯了。警察們已經到過排水溝。月亮灣的人在他們之前也去過。他們查看了排水溝,仔仔細細,包括任何一點兒流到院落那頭兒污水井里的東西,但是并沒有什么流進污水井里——我的意思是說,他們希望找到的東西那兒一點也沒發現。
馮先生又提了一兩個別的建議,但是在他之前派出所已經在每個案子中都用過了。如果你沒理解我這種表達方式的話,這對我的故事可真有點兒損害。你希望有個人被派作偵探,帶著放大鏡到出事地點,在什么都沒搞明白之前就去出事現場,然后量腳印,找線索,接著就發現警察早就看到的那把蒙古刀。但是馮先生從來沒想去出事現場,他也沒有什么放大鏡。我沒看見過他有,警察們總是處處走在他前面。
事實上,他們比別人有更多的線索能夠繼續搜索,或者追蹤。任何一種線索都表明趙洪牛確實謀殺了那個姑娘,任何一種線索也都表明他還沒處理掉尸首,但是尸體卻不在那兒。它既不在延吉,也不在牡丹江。從一開始,你知道,那個巨大的木袢垛就吸引了每個人的注意力,他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解釋這一線索。不,我們似乎并不需要更多的線索,馮先生從來沒有走近過那個地方。問題的關鍵是,要從我們已經找到的這些線索中找出思路。我是完全被迷惑住了;派出所也如此;馮先生看來也沒什么進展。那段時間,迷霧一直籠罩著我。我知道,如果不是我偶然記起一個細節,如果不是我偶然對馮先生說的一句話,面對這個謎,以至所有人都沒揭開它……那是一個夜晚,很有意義的那么一瞬間。是啊,事實是,一開始馮先生對這個案子并不太感興趣,但是我卻十分肯定他能勝任此事,因此我極力竄掇他,你就當是在下棋。
段阿強,下棋可比那難十倍。馮先生說,仍然無動于衷。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不干哩?我說。
那么,你去到那兒替我考察一下吧。馮先生就提高了聲音說道。
這是馮先生說話的方式。我們在一起住了兩星期,我太了解馮先生的意思了。他是想讓我去月亮灣的那棟房子。我知道你會問為什么他自己不去,很簡單的一個理由是:他去了那個偏遠的地方,就什么也想不出來;恰恰相反,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眺望松花江,他卻可以浮想聯翩。因此,第二天我就乘長途客運車去了。我步出了板橋車站,北部丘陵便呈現在我們面前,俊美綿延。
是往那邊兒去,對嗎?我問女檢票員。
不錯!她說,順著這條石子路往那邊走,當你走到一棵老榆樹——棵特別大的樹時,記住往右拐。你不會走錯的……女檢票員把路線告訴我,因此我沒走錯路。我發現這兒的人都非常熱情,樂于助人。你知道,這都是板橋過去的事情了。任何人都知道現在的板橋是種什么情形。那時候這偏僻的水村還沒能通郵,但任何時候你都能接到來自省城的信,也許這是板橋必然的變化。我敢說,如果你試著去看看現在的月亮灣……當然,話說回來,紅日高照的時候,他們依舊在曬干草。
啊,那就是丘陵了,在陽光下隆起,仿佛輕音樂一樣升騰。迷人的春天,大自然在五月騷動,在這段日子里,萬物重新五彩紛呈,還有那些在水灣處打轉的江鷗……當然,你不想聽這些,但我卻在想:領一個姑娘到這兒來該多好哇!這是一個藝術家的幻想……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一個頭戴白色寬邊涼帽的女孩會來敲開他的房門。當時床頭錄音機里的約翰·丹佛正唱著一首歌,這首歌的片斷譯成中文是這樣的:女孩,你是否在哭泣,你的淚水是否屬于我,你是否以為我們曾共同擁有的時光已完全消逝……然后我想到他就在那兒殺死了她。是的,正如我說的,我只是個小人物。但是當我想到她正在那丘陵邊的水灣上和鳥兒們一起唱歌時,我對自己說,那該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啊,假如他殺完人之后又接著殺死了我,如果他真的殺了她的話……我很快就發現自己已經接近那片平房,開始注意觀察起來,透過樹籬往院落里面看。我并沒發現什么,警察們沒發現的東西我也一點兒沒發現。但是那些碼得十分整齊的樺子垛卻映入我的眼簾,非常扎眼,讓人看起來覺得很是怪異。
我想了很多。靠著那些樹籬,聞著濃郁的丁香花的氣味,看著院落那頭的木柈垛,以及院落另一側整潔的小屋。我做了各種各樣的揣測,直到認為自己找到了最佳方案。我忘了告訴你,那天早晨我已經去過公安分局。是的,確實沒有什么太多可講的。他們問我想干什么。自然,我事先并沒準備好怎么正確回答他們的問題,我從他們那兒沒得到什么。但是在板橋就不同了,他們都是樂于助人,就像我說過的那樣,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那個警察讓我走進大門。警察沒把我當成一名推銷員,盡管我一點兒也不像記者。很長的時間我什么也沒接觸,警察胡茬很濃,聲音渾厚,體格粗壯,走路有點兒外八字。警察從里面出來讓我去看花園。我看到一排樹樁,特別注意了馮先生吩咐我留心的一件事。我覺得這樣做沒什么用處,但我還是盡量做了:我注意到樹樁的橫斷面上全是斧鑿的痕跡。由此我想到砍樹的人可能不精于此道。警察說可以由此推理,因此我說,他用斧子的時候,斧子是鈍的。這推論對警察來說自然正中下懷,盡管現在他不在說我是正確的了。我告訴過你吧,自從小高麗失蹤之后,趙洪牛再沒出過門,當然去花園劈木頭除外。好了,這當然完全是真的。警察們日夜監視他,不斷地換人,月亮灣的那個警察親自告訴我的。這使案子的推理限定在一定范圍之內。關于這件事,我只希望一點,那就是,馮先生應該與普通警察有不同的思路。在那樣的故事里肯定有一段羅曼史。即使報紙上不宣傳說那個足球運動員是個素食者,光和蔬菜販子打交道,他們也絕不會有別的思路。這么一點兒小事竟能難住人,可真有點兒奇怪。最好還是回到我的朝鮮調料上來吧。不過我可能有些離題太遠了。我應該永遠——忘掉這件曾經發生過的事,但是我做不到。
好了,我還是把掌握的各種情況都整理起來吧。那些線索,我想還得把它們納入自己的故事里,盡管我不知道應該把它們安插在哪一段兒。例如,我曾經查出趙洪牛在那個村里買過的所有東西。我能說出他所買東西的詳細種類,十分清楚那里面并沒有害人的酸類物質,他們有時候買它用來做清潔劑。趙洪牛從魚販子那兒買冰,買大量的蔬菜。我跟警察一起談論這些事情。警察說他叫范明高,我想知道,為什么那個姑娘開始不露面時,他們沒迅速進來搜索這個地方。唉,你不能那樣做。范明高說道,此外,我們沒有立刻就懷疑這件事,我們沒懷疑那姑娘出什么事。我們只是覺得趙洪牛變成個素食者這事兒有點蹊蹺。最后一次見到她之后,趙洪牛又在那挺好地過了兩個星期。那把蒙古刀的事兒我們給疏忽了。但是,你知道,從來沒有人打聽過她,所以我們也找不出理由。
那么,你發現了什么。我問范明高,你離開那片平房的時候?
只有一把銼刀。他說,那把刀和斧子他必須拿去砍樹。
但是他只用斧子砍的樹。我說。
哦,是的。范明高同意,但是有些勉強。
那么,趙洪牛為什么要砍那些樹呢?我問。
哦,當然,我們派出所對此已有所解釋。范明高說,他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知道,正是那些木樺子難住了他們。
但是,他把姑娘砍死了嗎?我問。
哦,他說姑娘要去會寧府。范明高答道。
現在,我已經不記得范明高還告訴過我什么。趙洪牛的盤子碗都洗得干干凈凈。也放得很整齊。范明高不耐煩地說。但是他那種眼神已經告訴我:你不是記者,是某個足球俱樂部派來的!
我把這些都帶給馮先生。我坐的是黃昏時分的長途客運車。我將告訴你暮春的黃昏是怎樣一種情景:寂靜籠罩著那片可怕的平房,它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光輝,盡管夕陽鎦紅鎦紅地依然照耀著。當然,你是想聽那樁謀殺案。對了,我把這些都跟馮先生說了,盡管我覺得大部分都不值得講。問題是我想把什么東西滑過去,馮先生就會察覺,非要我講出來不可。你不能只挑重要的講。馮先生說,保姆打掃出來的一顆釘子也許就能置人于死地!馮先生說得不錯,但是相同的是,就算你是某個學院的高材生,你也不該那樣對待我。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我一提到朝鮮調料,事實證明,它正是我這段故事的開始,馮先生卻一直不愿了解這種調料,也不正視我對趙洪牛曾經買過兩瓶朝鮮調料的關注。為什么他可以說哪件事是重要的,我們應該注意排水溝,如何如何。我自然談到一些朝鮮調料的事,因為就在那天,我在板橋推銷出去二十多瓶。一次謀殺當然能夠刺激人們的想象力,趙洪牛的兩瓶朝鮮調料給我以啟迪,只有傻子才會放過這種機會。當然,馮先生對這些無動于衷。
你不可能明白一個人的想法,因此世界上任何使人振奮的事情都不可能被真正傳遞。事實上,那天晚間和馮先生在一起時正是這種情形。吃晚飯之前我們就開始了談話,到吃完飯,還束縛著我們坐在公寓的窗前喝茶。馮先生的思路遇到了不可克服的障礙。那個障礙的困難并不在于趙洪牛可能毀尸的方式和意義,而在于搞清楚為什么兩個星期三中他每天都要去砍那些木頭,而且要付錢。正像我說過的那樣,是給了房東一沓錢才被同意那樣做的。正是這一點難住了馮先生。因為如果說趙洪牛掩埋了尸體,我想任何一種方法都會被警察推翻的。如果你說他把尸體埋了,他們說做下的白色記號并沒被破壞;如果你說他把尸體挪走了,他們會說他從來沒離開過那地方;如果你說他焚燒了尸體,他們說從來沒聞到吹來的煙中有焚尸的味兒,自從他們上樹居高臨下地監視以后就沒聞到。我把希望寄托在馮先生身上。我不必受什么教育就知道在他那樣的腦子里會有什么驚人的想法,我相信他能解決這個問題。當我看到警察在他之前卷入此案,而我還只能看出他沒有辦法超過他們時,真是感到十分遺憾。
有別人進過那處院落嗎?有人從那兒往外面拿東西了嗎?馮先生反復問我。但是我們不可能用這種推理方式解決問題。然后可能是我又想了幾個行不通的方案,也可能是我又開始大談朝鮮調料,他非常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但是換了你,段阿強,你會怎么做呢?我忙問,假設是我殺死了可憐的小高麗?他卻說,是的。我告訴他,我從來沒想過干這種事。他就嘆了口氣,好像是在為我嘆氣似的。我想,我絕不可能當偵探。我說道。他只是搖搖頭。然后他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不會是在欣賞松花江上的夜景吧),大概有一個鐘頭,然后他就又搖搖頭。此后,我們都準備上床休息了。在拿毛巾時。我看見馮先生的枕頭邊放著磚頭厚的一本書。我隨意瞥了一眼,見是已經被翻得卷了邊的《玉樓春》。我不禁心中暗想,還在省城理工學院受過高等教育……馮先生那個大公文包里只是放了一本艷情小說而已;我也只是個推銷調料的而已,范明高知道了非氣瘋不可。在洗浴室里泡腳時,我啐了一口: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沒用!
第二天那個日子,我永生難忘。我像往常一樣去推銷辣香——辣香子,直到晚上。我們坐下來吃晚飯時已經七點鐘了。在那種公寓你不可能燒飯,自然我們是吃冷餐。馮先生還拌了一盤色拉。現在我仍沉浸在月亮灣推銷朝鮮調料的興奮里。我知道,只有傻瓜才會錯過到那兒推銷的機會。當然,我已經推銷過了,而且推銷出去二十多瓶,在那么個依山傍水的小村子里,在那樣一種背景下……因此我滔滔不絕地講了一些,忽然我意識到朝鮮調料對馮先生沒有意義,我急忙打住話題。你知道馮先生做了什么嗎?馮先生立即明白了我停止說話的原因,他伸出一只手來,說,阿強,你能給我點兒朝鮮調料拌我的色拉嗎?我一怔,幾乎真要給他調料了。但是,當然你不能用這種朝鮮調料拌色拉。他只能拌肉類食品和開胃菜。瓶子上印著呢。
因此我對馮先生說,它只能燉肉和做開胃菜用,還分麻辣和咸辣兩種,盡管我不知道開胃菜到底是什么東西。我從來沒吃過。在那之前,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臉會變成那樣……那種表情他足足持續了一分多鐘,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看起來猶如幽靈一般,當然那是作家的描寫,但那情景確實一點兒都不真實。我會告訴你他看起來像什么:就像一個人看見了一種人們從來沒看見過的怪物一樣,或者一種他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什么事情。爾后他的語調就變了,更加低沉,小心翼翼,聽起來似乎還很平靜,和那些果品放在一起不好,是嗎?我說,帽子不能戴——頂壞!一點兒都不行。
他的喉嚨蠕動著說不出話來,我沒想到他會有那樣感覺。當然我不知道,我有那種感覺是因為什么。但是,不管它是什么,我還是苦思冥想著到底是什么樣的事情能給他以如此大的震動,一個曾受過省城理工學院良好教育的人。他的臉色變得蒼白,肯定是在感覺著一種可怕的痛苦。他一字一頓地說,有人可能會犯錯誤,把辣香——辣香子,這種朝鮮調料放在水果拼盤里。
不會放第二次的。我說。我還能說別的什么呢?
他重復著我的話,仿佛我在述說著一個恐怖故事。他把我的話強調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直到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了令人可怕的意義。馮先生一邊說,一邊搖頭。
怎么了?我問。
段阿強!馮先生說。
哦。我說。
阿強!馮先生說。
什么?我問道,眼睛卻發直了。
是這樣,阿強。馮先生說,你必須打電話給月亮灣的食雜店,從他們那兒查查這個,趙洪牛那廝買了兩瓶調料,我覺得,在同一天,而不是在幾天后,他不會那樣做的。
我等著是否還有別的吩咐,然后跑出去按他的意思去做。這花費了我一段時間,在范明高的幫助下,八點鐘之后我弄清了情況。他們說大約是五天之后,因此我回來告訴馮先生。當我進門的時候馮先生滿懷希望地打量我,但是從他的目光中我卻看到了相反的答案。除非是出了毛病,你絕不會那樣為什么事情憂傷。他沒有說話。我說,你最好來點兒葡萄酒,然后早點兒上床。馮先生說,不,我必須見公安分局的人。給他們打電話,讓他們馬上到這兒來。我說,這種時候了,我不可能把公安分局的警官叫到我們這兒來。
馮先生的雙眼熠熠閃光——這樣的時候他往往是正確的。他說,你就告訴警方,他們不會找到小高麗了。告訴他們來個人,我會告訴他為什么。馮先生又補充道,我想只是對我說的,警方必須監視趙洪牛,直到有一天他們原諒他。
接著,你知道嗎,他——警官真的來了,他自己開車來的。當這名胡茬很重、體格粗壯的警官邁著八字步走進來時,我卻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等他的時候,我試圖和馮先生交談。我承認,有一部分我并不理解,但是我不想撇下他一個人想那些怪念頭,望著松花江夜景浮想聯翩。我試圖打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但那名警官不告訴我。謀殺是可怕的!這就是所有他要說的了——當一個人掩蓋他的行徑時,只能變得更糟。
警官不會告訴我。說來話長。他說,沒人想聽這種故事。
這絕對是事實。我也希望,我從來沒聽到這個故事。實際上我確實從來沒聽說過。但我從馮先生對那名警官說的最后一句話里猜出來了,我只偷聽到那一句。或許正是這句重要的話能使你不再聽我講述,因此你猜不出來,即使你以為自己希望聽到的是一個謀殺故事。你不是希望一個謀殺故事里帶點兒浪漫,而不是真正罪惡的謀殺么?那么,你如愿以償了……警官一進來,馮先生和他默默地握手,引他走向自己的臥室;當他們走進那個房間時,警官儼然一副熱誠的辦案民警的樣子。他們在臥室里壓低聲音,我聽不到一個字。
他們出來經過我面前時一句話也沒有。馮先生面呈赧色,表情尷尬。他們一起走進小廳,正是在那兒我聽到了他們彼此說的唯一的話。是那個警官先打破了沉寂。
但是,為什么?警官問道,趙洪牛要伐倒那些樹?
唯一的目的就是,馮先生拍了拍公文包說,是為了增進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