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洵,河南盧氏人。1997年開始寫作,作品散見《詩刊》、《星星》、《詩林》、《敦煌》、《歲月》、《遼河》、《讀者》、《福建文學》等刊物。作品入選多種選本。曾獲河南省“五四文藝獎”金獎。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現居鄭州,任《東京文學》編輯部主任。
村西頭原有一座老房子,夏天里,我們那兒連著下了好多天雨,房子的后墻就塌了。我回家的時候,它已經被村里人拆掉了。原來它在那兒的時候,我還不覺得什么,現在它忽然不見了,我的心里總覺得空落落的。
我一直不知道老房子是什么時候建的,印象中,那是村里最老的一座房子。從我記事起,老房子大部分時間都鎖著門。我有時候好奇,就從門縫往里看。屋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這讓我更加好奇,總想找機會進去看看,卻一直沒有機會。
我是后來才知道,那是老學校的房子。就在我上小學的前一年,學校停辦了。我不知道老學校為什么要忽然停辦,我只是感到遺憾,如果學校不停辦,我就不用到五里以外的地方去上學。
自從知道老房子原來是老學校的教室,再上學的時候,我就會多留意它幾眼。幾乎每次看到它,我都在想,如果老學校不停辦,那該有多好呀。老房子前有一片空地,但不是很大。有些時候,我恍惚聽到那里傳來的歡笑聲。我不知道那歡笑聲中有沒有父親,在我的感覺中,父親應該在那里讀過書。我沒有問過父親,父親也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但我總覺得父親早年就在那里讀書。
我姥爺是那個年代我們村里唯一的老師。我后來聽村里人說,我姥爺早年就曾在這里教書。姥爺在舊社會是教私塾的,他讀過很多書,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從我記事起,經常見他給人家寫對聯。村里的紅白喜事,他永遠在禮桌上記賬。我至今記得他伏在禮桌上寫字的情景。他一只手握著毛筆,一只手按著賬本,毛筆輕輕地落下去,行云流水般地一揮而就。眨眼間,幾個漂亮的毛筆字躍然紙上,圍觀的人忍不住叫好。他寫字的時候,我有時候就盯著他的手,他的手干瘦,上面布滿了老年斑,用力的時候,青筋凸起。我很難相信,這樣一雙手竟能寫出那么漂亮的毛筆字。姥爺不僅字寫得好,而且對醫卜星相皆有研究。村里不斷有人找他看病,讓他擇吉,請他相地。他雖然過得有點兒窮困潦倒,但在村里卻很受尊敬。村里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見了都要尊稱他一聲老師。他喜歡喝點兒酒,他上誰家去,誰家都會拿好酒好菜招待他。
姥爺從什么時候開始在老學校任教,我不知道。村里從我父親這代人往下,一直到我們這代人,凡是讀過兩天書的,據說絕大多數都是他的學生。也難怪,他走到哪里,人家都喊他老師。有一次,我聽他的一個學生講,當時老學校里有三個年級,但老師只有我姥爺一個人。我不知道那時候三個年級有多少學生,我姥爺一個人能忙得過來嗎?
我一直都想進老學校的教室看看。直到有一次,我看見村里一個老人拿著鑰匙打開了那扇門。他打開門以后,我就跟了進去。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教室里空蕩蕩的,我原來總以為那里面還擺著桌椅板凳什么的。我不知道那些桌椅板凳哪里去了,我在教室里只看到一張黑板。黑板嵌在一面墻上,上面有一些裂紋,像龜裂的土地。我在黑板前站了一會兒,我想象當年姥爺就是站在這張黑板前給學生上課,他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寫字,他的粉筆字應該也像他的毛筆字一樣漂亮;我想象他寫字的時候,那些粉筆灰就在他的頭上、衣服上飛揚,他抖掉肩膀上的粉筆灰,接著給學生上課;我想象下面坐著的學生,這中間一定有一個淘氣的學生,他正在搞小動作,他以為姥爺沒看見,但姥爺怎么會看不見,他站在課堂上,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忽然想找一根粉筆,像姥爺當年一樣,在黑板上寫幾個字,但我找遍了教室,也沒有找到粉筆。
老教室的地面是土夯的,我看到地上坑坑洼洼的很不平。我就又想起那些淘氣的學生,他們上課的時候,一定曾經拿腳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劃拉著。天長日久,那地上的坑就越發明顯。我還看到了墻壁上的劃痕,那上面縱橫交錯著數不清的劃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劃下的,但我知道那一定是當年的學生留下來的。站在教室里,我仿佛又聽到了當年的讀書聲。
那些學生是走了,但他們的氣息永遠地留在了這里。這土夯的地面,有裂紋的黑板,有劃痕的墻壁,到處都印下了他們的影子。我有一種感覺,這些影子就在我周圍穿梭,只是我看不見他們。
就是這間屋子,當年我妗子躲管計劃生育的人,曾在這里生下了我表弟。一轉眼,我那個表弟已經快20歲了。我不知道表弟知不知道他的出生地,我想應該有人告訴他。只可惜,他從來也沒有來這兒看過。
教室的椽子上掛著一些灰塵網,它告訴我有很久沒人進這個屋子里了。我父親后來買過一輛自行車,沒騎多久,就被二姑借了去。二姑騎著它摔了幾跤,那輛車就差不多報廢了。父親把車子弄回來就扔在老教室的樓上,直到老教室拆掉以后,父親才又把它弄回去。
那個拿鑰匙的老人后來長期住在這個教室里,他在屋里盤了一個土炕,冬天的時候,他在炕洞里生了一堆火,我曾和他一起在火堆前坐過一會兒。我曾經想,他可能會在這里度過生命里的最后時刻,卻沒有想到,這所房子比他更早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