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不知道。去了世博會一天,回來侃了幾回。我的一些觀點,讓周圍人詫異。不過怪與不怪,我都是平心說來。
我認為,中國館里最好看,或者說,中國館里的《清明上河圖》最好看。很多觀眾也有同感,我出來時,就聽到一位普通的師奶打電話:“這兒就一個《清明上河圖》好看!”是的,我看完這圖,看到其他什么城市的成就時,不由閉上了眼睛,因為實在不想破壞我的美好感覺。
大家知道,我說的是清明上河圖的百米動畫版,不是世博初期同時展出的仇英的仿品。即便是張擇端的偉大原作來了,我想,沒準還是動畫給我的震動要大一些。我說出這點要有勇氣的,大家都當我是文化人,書畫愛好者。如果是讓我仔細摩讀原作,我是會震撼的,當然,這不可能。
我足足在這個動畫前看了大半個小時。動畫,那真是一幅活動的畫。張師傅若有這門技術,也會同意這樣搞的。里面的人物車馬都動了起來,市井喧嚷的聲音傳了出來,尤其是那晚上的版本,悠揚的笛聲伴著美妙的城市夜晚。一句話,仿佛我喜歡的古代城市,它活了,它回來了,我似乎已投身其間,不想再回到現實。
因為現實是如此殘酷――我們還有這樣動人的城市嗎?
也許麗江、平遙、鳳凰,還可以依稀一下。但我們還有這樣的大城市嗎?
沒有了。在拆胡同、拆老街的浪潮下,沒有了。上述小城現在都是旅游熱點,正說明大家知道,我們通常的大城市已不再動人。
為什么北宋的都城這么美妙?我想,當然不是因為繁華,因為這個現在也有。而是手工藝時代的城市建筑,有自然的獨特的文化味道,是可以作為藝術品欣賞的,是可以作為歷史來閱讀的。另一方面,其中的社會關系,有一種“無差別”感覺,有交流,大家共有一個生活空間,人味比較足,不像現在,小區要分高尚的和不高尚的,居住與工作是分開的,樓與樓之間甚至近鄰之間是不相關的,還有,像廣州連街(比如北京路)和道(比如東風路)也是分工的,怎么都是個別扭啊。
簡單說,清明上河圖里的城市,是大家共同生活在一個完全的歷史與藝術空間里。你每天呆在里面,都可以以一種欣賞和坦誠相待的態度活著。是的,你也可以說古代城市也有萬眾噤聲罪惡滔天的一面。不過,這個在高度文明的北宋,還真沒有。
這一個動畫,我是如此醉心,以至于我想到,我們這多年的“原鄉論述”,說的都是鄉村,其實我們還有一個城市的原鄉。
只是它竟毀于我們對更美好城市的幻想了。因為吾國這種發展動力,只有生理欲望驅使,而且往往是土包子在規劃――我說得一點也不夸張。比如,你下一層樓,就可以看到當代權力是這樣展示自己的偉大的:讓你坐上個小火車,兩邊是圖片長卷,一邊是古代城市的美景,另一邊是現代的高樓林立。這一宣傳在我這里完全產生了反效果。我看這邊,我醉;我看另一邊,我吐。
你可以說我不接受新事物。但我告訴你,巴黎、倫敦、羅馬現在都還算得上是汴梁這樣的。人家才不在乎鳥巢、巨蛋和大褲衩。我在他們那兒沒看到嘛,那恐怕是拿來糊弄我們錢的。
仔細想一下,廣州歷來以市民文化和平民精神見長,真就沒有清明上河這樣的圖景了嗎?我想一想,這個答案,竟然是城中村。我曾陪不少杰出的學者藝術家,走過棠下等村的小街道,大家莫不喜歡。這里方便、豐富、本色,不時還有祠堂、廟宇、書院。總之,是清明上河圖的破爛版,窮人版。這真是個諷刺。為什么?
我想起多年以前,《讀書》雜志關于我的書評的標題:城市的空氣自由。這一句話,道盡城市魅力的秘密。它的建設歷史、它的文化、它的人,都是自由的(也可以說就是民主的),如此,則美,則有意味,則是故鄉,則讓人熱愛――不像現時,我們誰不對生活的大城市恨恨不已?
中國本有著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大家可以看一下英國人立德的《扁舟過三峽》,他盡力贊美重慶、奉節等城市的美感,以此批判歐洲那不與自然結合的城市。現在,歐洲那些中世紀城市都在,而且吸引中國人去花錢看,中國的倒沒幾個了。
于是,我們只能搞點假古董。最后,我奉獻給大伙一幅《清明上河園圖》,我老友楊格亮的攝影作品。他是河南人,拍的是開封復原清明上河圖的那個景區。在那里面,服務人員都穿宋代服裝,大伙用的是北宋錢。看上去還是遠不如真實的上河圖,楊老弟的攝影也確實隱含著這樣一種悵惘與自嘲。反正真的也沒了,大家去看一下,算是自摸吧。
摘自《新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