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寶”酒窖爭奪戰:六百年文物“確權”

推開一道厚重的裝板門。第二道大門是雙扇的黑漆厚板門，門框上方，置掛著鎦金楷書的“兢光宏業”磨光大匾，黑底，土漆。

再推開一道雕花鎦金的雙扇門，才正式進入堂房，門框上置有草書“人文蔚”大匾。

堂房右側，是16口源自明代的古窖，分三列排列，距今已有600多年的歷史。樓上，是曲藥庫和糧倉。這是上世紀30年代，位于宜賓的“尹長發升”大曲燒房。

如今，時世變遷，這里已成五糧液股份的一個生產車間，五糧液的根基所在。

在這幢時光悠遠的明代建筑旁，矗立著一座西苑賓館。周圍市井喧囂，鼓樓街邊，果攤、餐館林立；槽房內，工人在從事著原始的作坊式生產。

然而，2009年底，五糧液股份一紙協議徹底打破了這里的平靜。關于古窖的產權之爭，已從爭論上升到打官司。“我們已將此案起訴到四川省高院，還在等立案。”6月28日，著名律師陳有西說。被告方是五糧液和宜賓市政府，原告是尹長發升的主人尹伯明的法定繼承人尹孝功等子女。

這是一場關于“國寶”的爭奪。雖然16口明窖不及瀘州的4口老窖(即1573國窖)，后者是中國建造最早、保存最好的酒窖池，有“中國第一窖”之稱。但前者作為省級文物單位，其老窖泥已被國家博物館收藏，被譽為“天價泥巴”。

在媒體的炒作中，矛盾不斷升級。然而在爭奪的背后，卻少有人看到，尹家、酒窖之于五糧液，事實上是相生相伴：五糧液離開酒窖，將成無緣之木，尹家即使拿到酒窖，很難再誕生個五糧液。

在尹家，訴訟代表人尹孝功對記者說：“我們并不想和五糧液決裂，想把資源整合。”

有一個大膽設想是，在尊重歷史的前提下，古窖若確權給尹家后人，尹家能否將此“國寶”捐獻給國家。這既可繼續保證五糧液的生產，又可按照文物保護法相關規定，國家給予適當的精神或物質獎勵，在定程度上保證尹家利益。尹孝功并沒有明確表態，但指出，如果五糧液能降低姿態，溝通是雙方的。

瀘州老窖現有老窖的部分創始人也在觀望此事態的發展。關于16口明窖的解決方案如何，有可能掀起因公私合營那段特殊時期，國內白酒業老窖的一場產權革命。

五糧液的遺留問題

五糧液集團怎么也沒有想到，當年的決策，如今可能給五糧液惹來一場傷筋動骨的官司。這還得回到上世紀50年代。解放后，全國進入民族資本改造時期。據文物專家、瀘州博物館文物研究員李正山回憶，那時，全國白酒企業已上規模。

貴州茅臺、瀘州老窖等全國八大名酒紛紛實行國有化改造。1953年，賴茅酒通過公私合營，收歸國有，其廠恒興酒廠所擁有的17個窖坑成了茅臺酒廠的車間。同時收歸國有的還有華茅、王茅，在此基礎上成立了國營茅臺酒廠。同樣，瀘卅的1600多口酒窖大多也通過公私合營，成為了現在瀘州老窖的釀酒車間。最有名的當屬舒聚源、溫永盛作坊，位于瀘州江陽區下營溝的四口古窖，因其年代久遠，載入吉尼斯世界紀錄，成為”中國第一窖”，生產國窖1573。然而，在宜賓的窖池里，卻有例外。

“長發升的酒窖從來沒有納入公私合營過。”尹孝功說。

長發升，牌名，明代釀酒窖池。尹氏族人世代釀制雜糧酒，設“敘府(宜賓前稱)尹長發升大曲燒房，到明末清初，16口窖池的釀酒作坊格局形成。清朝末年，尹長發升的主人尹紹州和兒子尹伯明還著手于釀酒配方的改進。據宜賓市委文史學習委員會編著的《美酒慰忠魂》記載，民國元年，該雜糧酒更名為“五糧液”酒。

尹紹州父子均對抗日戰爭做過貢獻。尹孝功認為，可能正因為父輩對新中國解放有功的特殊歷史背景，長發升的酒窖從來未經過國有化。

1955年，宜賓成立大曲酒釀造工業聯營社，長發升是曲聯社進行生產的兩個廠家中的一家，但曲聯社很快就解散了。1952年，長發升由宜賓國營24酒廠(宜賓五糧液酒廠的前身)租用。當時，尹伯明按每月35元收取租金，租金水平相當于當時一個月工資。

“宜賓最老的酒窖從明朝起，就是尹家的。尹氏酒業長發升，是中國名酒五糧液的重要基業。”前宜賓市委書記舒厚鐘曾說。6月29日，四川省食品工業協會說，酒窖的時間越長，酒越好。現在，五糧液和瀘州老窖的明窖池，都屬于“國寶”。1998年，尹長發升作為五糧液古窖池，被四川省政府公布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然而，數十年來，五糧液酒廠發展到成立五糧液股份公司，再到由五糧液集團托管，卻一直租用著它釀酒的根基。事實上，五糧液有過兩次買回“國寶”的機會。

一是1984年，宜賓市政府下發第454號文。該份關于復查私改房屋結論的通知指出，尹伯明的18.17平方米私房屬錯改房屋應予糾正。文后用小字標出：酒窖屬于房主所有，由五糧液酒廠作價收買。

然而，由于歷史原因，五糧液酒廠和尹家的租約中斷，此事也未有了結。

二是1993年，五糧液酒廠經營管理部給廠部打了個報告，提出針對長發升酒害的兩種方案：換約續租和一次性買斷。報告稱，設想以設備、勞動力投入、科技投入和資金投入等方面，在上述16口窖中產生留利的百分比，求得設備投入占留利的比例后，以十年期為折舊周期，可得到一次性買斷價格。

但報告隨后稱，“鑒于當前企業法人非資產所有者代表，和其他機制原因，我廠不便于處理此類歷史遺留問題，最好是聘國有資產局或有關政府機關，對此事涉及的財產價值實行評估。按法律程序仲裁解決。”

6月30日，記者聯系上了當年在經營管理部工作的羅明友老人，他去年已退休。他告訴記者，當時按照上面的意思是繼續租，至于以后買還是租，他就不知道了，因1993年后他就調離了該部門。

頗有戲劇色彩的是，五糧液還購買過尹長發升的部分房屋，卻未買下老窖。新版“買櫝還珠”一直在上演。

延續這個思路，五糧液一直租用16口明窖，租約往往是兩三年一簽，到后期租金基本按年增長率3％計算。依據租約計算，從1952年到現在，五糧液共計付給尹家窖池租金271.2335萬元。

隨著五糧液業績的提升，租金也在市場經濟中逐步加碼。一直到去年年底租約到期，五糧液決定終止租用窖池，認為窖池產權應隨房屋歸屬五糧液。5月12日，宜賓市翠屏區政府也下發通知，認為窖池所有權已屬國有。

“國寶”爭奪戰一觸即發。

6月，尹孝功代表尹伯明諸子女將五糧液酒廠、五糧液股份、五糧液集團以及宜賓市和翠屏區政府統統告上法庭。幾種可能性然而，10多天過去了，尹孝功和律師陳有西還沒有收到四川省高院的立案通知書。

按照原告的訴訟請求，主要有兩點：一是對明窖的確權；二是要求被告支付酒窖侵權使用費540萬元(先從今年1月1日計算到起訴日6月30日，為180天)。

每天侵權使用費為3萬元。對此，上海和華利盛律師事務所律師陳靜提出異議：這3萬元的依據何來?如參照租金，今年若五糧液繼續租用該窖池，租金在前三年的基礎上遞增3％，折下來每天僅652元錢。

不僅180萬元的侵權費缺乏依據，而且一旦官司輸掉，龐大的訴訟費用對尹家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因此，她認為，官司最好分兩步走：先確權，官司贏了后再計算侵權費用。

然而，比訴訟請求更難的則是法院是否立案。

陳有西在訴狀中稱，本案屬于有全國影響的重大疑難案件，涉及建國60多年的政策、法律界線，影響到五糧液股份公司的核心無形資產的真假，涉及尹家600多年的歷史私有財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涉及尹家的祖先歷史和長遠利益，本案全國關注，應當由省高級人民法院一審管轄審理。

但據法律界人士告訴記者，該案并不是非由高院審理不可，高院完全可能下交給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甚至不予受理。目前五糧液集團對本次起訴沒有官方說法。

尹孝功曾對記者說，如果案子贏了，法院確認了古窖的產權是尹家的。即使五糧液不租用，尹家也有經營人才，后代就有學分析化學和經濟學的，并不是完全不懂行。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即使擁有酒窖，沒有幾代人的努力和歷史機緣，已很難再造一個茅臺，再造一個五糧液。

重操舊業也并非完全不可能。賴茅被公私合營后，創始人賴永初的兒子賴世倫就另外創業，成立了貴州回歸賴酒業有限公司，成為貴州知名企業。

因此，有一種未成形的看法是，尹家擁有租約和政府文件等依據，古窖若確權給尹家后人，尹家當然可以自行生產，或拍賣轉讓他人，但若能將此“國寶”捐獻給國家。這既可繼續保證五糧液的生產，又在一定程度上保證尹家的利益。

按照(文物保護法)相關規定，國家鼓勵個人本著自愿的精神捐獻文物。個人把重要文物捐贈給國家的，由國家給予適當的精神或物質獎勵。

事實上，尹家一直有著為國家做貢獻的優良傳統。早在抗戰時期，尹伯明常將長發升的各類曲酒銷售所得，作為內遷的中央高等院校和科研機構專家學者們的生活補貼。即使后來將長發升租與國營24酒廠期間，尹伯明所收租金從35元／月55元／月，從1952年到1960年7年時間，總計不足5000元。

對此提議，瀘州博物館文物研究員李正山也認為有操作性，如果尹家人提出此解決方案，皆大歡喜。目前，瀘州擁有全國最大的古窖群。部分尚有遺留問題的窖池繼承人也在觀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