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立*生于臺北市,自由作家,也寫旅游散文和小說,曾出版《匈奴》、《鳥人一族》、《一口咬定意大利》等書。
老趙一生奉公守法,在某大型電子公司負責財務,他的生活根據我的看法,像螞蟻,每天早上開著寶馬車出門,大約十五分鐘便到公司,停進地下的停車場后,直到晚上六七點才會再開出來,沿著來時路開回家。他的老婆顧家,廚藝也好,因此都幫老趙準備好中午的便當。老趙除非必要,絕不在外面吃飯,他說,家里吃得健康。
認識老趙十年,見他由課長升為經理,成為老板的得力助手,他的生活也全兜著公司轉。記憶之中,他最得意的事有三樁,第一,七年前他生了個兒子,誕生時重三千八百克,小壯丁,我們為他開了瓶好酒,喝得他滿臉通紅,半夜兩點還想去醫院再看一次兒子,免得忘了兒子長相。第二,五年前換了寶馬,寶貝汽車,他說音響尤其好,而他老婆三天后告訴我們,“老趙呀,這兩天把CD全搬進車里,恨不能睡在里面。”那為什么不買音響就好?第三,三年前他興奮地打電話告訴我說:“我今天升副理,公司給我停車位了。”嗯,太棒了,原來停車位象征的不只是免了停車費,而是在整個體系里的地位。
大家都罵我酸,罵我挑剔,哪個男人心目中不是車子、兒子和位子。這回輪到我老婆酸,她冷冷地說,“那妻子呢?”吃飯時還是專心吃飯的好,免生枝節。
好吧,除了“三子”之外,老趙似乎別無所求,他很少應酬,老板有交待,做財務的盡量少和同事、廠商打交道。他更不去聲色場所,他爸說的,管理別人的錢要當心,凡踏進那種地方的人,遲早侵占公款。趙爸爸是軍人,做事一板一眼,連過年送瓶酒去,他都說:“別送我酒,要嘛,現在打開來喝掉。”
去年出了意外,老趙被公司派去越南建廠,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他連香港也沒去過,現在要去越南?本來老婆陪他去也就沒事,但兒子念書、趙爸趙媽年紀大,都要人照顧,于是老趙提著兩大口皮箱,單身赴任。六個月后我才聽到關于他的消息,他戀愛了。
恰好我去吳哥窟玩,順便彎了趟胡志明市,老趙熱心請我吃飯,居然還帶我去喝酒,如同我老婆常掛在嘴上的,男人呀,像吃壞肚子,說便(變)就便(變)。
他第一次進酒店,那種賣酒兼有人陪酒的店,是在越南,被幾個當地同事拉去。老趙這種人怎能適應那種環境,他如坐針氈。我說,不喜歡的地方就別去,否則找個借口開溜。他搖頭,溜不掉。
原來身旁女孩會講中文,對他說:“趙先生,我看你不像是喜歡喝酒的人,以后別來。”(有這樣做生意的小姐嗎?)“一個人在越南喔,別來這里,要是想逛逛,給我電話,我帶你去走走。”(她想自己接客?)
我總是小人之心。老趙后來避免進酒店,可一個人畢竟寂聊,幾個星期后他忍不住打了電話給那位小姐,結果女孩未施脂粉(他說的),領著老趙到處玩,分手時還不肯收老趙塞給她的錢(地陪費?)。接著老趙拿她當朋友,女孩也真有朋友的模樣,甚至帶老趙回家吃飯。女孩的家不大,收拾得很干凈,父親陪他喝茶,母親下廚做菜,兩個弟弟坐在角落忙功課。
就這樣,老趙戀愛了。莫名其妙卻極其正常掉進愛河,如今那女孩不再去上班,老趙買了棟房子兩人同居。他老婆知道后躲進屋死命哭,趙爸爸則抓起墻上他當年的軍刀喊:“老子剁了這畜牲。”
至于我,陪老趙喝了幾杯悶酒后想到摩洛哥小說家達哈.班.哲倫在《窮人客棧》這本書里的一句話:“我之所以墜入愛河,說不定正是因為我預知會有危險。”
愛情這種事,絕不可因其過程而妄下斷語。至少我見到老趙和越南女孩過得挺幸福快樂的樣子,若要挑剔,只能說不該讓老趙單身出國工作,也只能說寂寞的男人能否有被原諒的空間?
幸好,老趙沒挪用公款。幸好,老趙沒再生個兒子。幸好,那女孩沒哭著要名分。幸好──不能幸好,對于整個趙家而言,哪來的好──不,有個勉強得來的“幸好”,經過家庭會議,趙爸爸代表發言:“他得趕緊處理掉那個女人,回家來向我媳婦道歉,說不定還能原諒他。”
趙爸真單純,他始終認定兒子是被騙的,他一吼、媳婦一哭、老媽一罵、孫子一求,老趙就當場覺悟,痛改前非回家重新作人?
該怎么處理善后呢?我把話帶到越南,卻發現無從處理起,因為老趙一晚上看也不看我的一個勁低頭捏他的領帶,直到最后才說:我喜歡她。
由此判斷,老趙在戀愛之初即明白會有什么結果,想必他掙扎過,他對風險概括承受!
我要罵他笨嗎?我該拉著他離開越南嗎?甚至,我該明白地告訴他,老小子,你扔妻棄子劃算嗎?我說不出來,因為戀愛中的人,什么話也聽不進去。
至于后來,我想誰也不能再說什么,看老趙自己的選擇吧,有些事情需要時間才能醒悟,有些事情不是醒不醒悟的問題,而是愛不愛。我得說,愛情有時是個屁,該來的時候不來,不該來的時候一大腳 開門土匪似的硬闖進來。而且,愛情真是樁極其自私的事,一旦陷入其中,只有自己,沒有其他人。
各位朋友,請千萬留意,愛情是種風險事業,無論婚前或婚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