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江省麗水市西南,甌江流經通濟堰,這座石堰是公元6世紀修建的。當地政府4年前宣布,要在這里打造中國版的巴比松。19世紀上半葉,一批畫家在法國楓丹白露森林邊作畫,巴比松畫派由此發展起來。法國藝術家們贊美鄉村景致和農民題材,麗水可完全沒這種情調,像許多浙江省東部的城市一樣,這里關注的是城市發展。當地政府官員看中了巴比松畫派的名聲,他們覺得這也許是個商機。藝術品不需要太多原材料,而且在海外廣受歡迎。他們把這一工程稱為“麗水的巴比松”,官方的提法叫“古堰畫鄉”項目,誓把麗水打造成“藝術之鄉、浪漫之都、休閑勝地”。
畫家們紛至沓來。大多數畫家來自中國南方,在那里,面向外國市場的藝術行業已經很發達。西方買家需要大量廉價的油畫,將之擺放到遙遠異國的旅游紀念品商店、飯館和酒店里。麗水畫廊中最大的一間叫“紅葉”,那兒的經理告訴我,他們有30位畫師,主要的客戶是一家在歐洲的進口商,他們對威尼斯街景的畫胃口極大,每個月都要從他這里買1000幅畫。
另一間小畫廊叫“波米亞”,是陳梅子和她男友小胡開的。我第一次遇到小陳,她剛完成一幅威尼斯的街景,正開始著手畫一幅荷蘭的街景。一個俄羅斯客戶寄來一張明信片,請她臨摹。畫作的尺寸是20英寸×24英寸,小陳告訴我這幅畫賣25美元。像大多數在“古堰畫鄉”的人一樣,小陳把威尼斯叫“水城”,把荷蘭風景叫“荷蘭街”。過去半年里,她光畫“荷蘭街”就不下30次。經過不斷嘗試,她已經能認出歐洲一些標志性的建筑,比如威尼斯的圣馬可教堂和總督府,雖然她說不出它們的名字,但她知道這些地方很重要,因為只要有一丁點的失誤就會導致退貨。不太有名的景致,她畫得會快些,因為細小的錯誤客戶不會太在意。平均而言,她兩天就能完成一幅畫。
小陳20歲出頭,她在麗水市附近的農村長大。十幾歲時,她在藝校短暫學過繪畫,身上還帶著農民式的直爽。我問她最喜歡自己哪幅畫作,她說:“哪幅我都不喜歡。”沒有一個畫家是她崇拜的,更沒有哪種特定的繪畫風格影響了她。“那些東西跟我們做的毫無關系。”她說。像很多來自農村的年輕人一樣,她厭倦了田園風光。她住在“古堰畫鄉”純粹是因為不用交房租(當地政府為了吸引畫家前來的政策),她懷念的是大都市繁忙的生活,之前她住在廣州。
每個月有一次,她的男友小胡會把他們的畫作卷起來,坐火車去廣州,那里有一個大型的藝術品市場。多數情況,外國人要“荷蘭街”和“水城”,但偶爾也有客戶會寄來其他景色的照片,要求臨摹。小胡隨身帶著一本樣品手冊,客戶從中選畫,報號碼就能訂購一幅標準大小的帆布油畫,比如HF-3127是巴黎鐵塔、HF-3087是乘風破浪的古代帆船、HF-3199是印第安人圍坐一圈抽煙袋。小陳和小胡并不認識他們畫的外國風景,但從繪畫中,他們得以把握不同國家的人對藝術品的品位。
“美國人喜歡明亮的畫,”小胡告訴我,“俄羅斯人也喜歡明亮的色彩,韓國人喜歡更含蓄一點的,德國人喜歡畫面更灰一點的,法國人也是。中國人沒什么欣賞水平,法國人欣賞水平最高,其次是俄羅斯人,接著是其他歐洲人。有時我們畫了幅畫,歐洲客戶沒人買,我們拿給中國人看,他會說,‘太棒了!’”
麗水是中國三線的工廠城市,城市人口約25萬。這里沒有國際大牌工廠,這里的工廠只生產諸如拉鏈、銅線和電源罩之類的小玩意,故而沒有讓歐美商人來訪的理由。盡管找不到外國人,但城市里全球化的痕跡無處不在。
某月初,“波米亞”畫廊接到一份訂單,臨摹美國小鎮的一組照片。南方的中間商寄來照片,要求每張照片都要畫24英寸×20英寸的油畫。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沒說。中間商往往對訂單都守口如瓶,以確保他們的利潤。
當月底我再次造訪時,小陳和小胡已完成了大部分訂單。小陳正準備畫最后幾張照片,那是一個大牲口棚和兩個筒狀谷倉,我問她她覺得那是什么。
“工廠車間。”她說。
我告訴她,那是個農場。“這么大地方就用作農場?”她問,“那兩個筒狀的東西是做什么用的?”
我說是用來裝糧食的。
“裝糧食的?”她笑著說,“我還以為是裝化學品的呢!”
這時,她才以全新的視角審視自己臨摹的風景。“這地方好大,我簡直不敢相信,村子里其他地方呢?”
我向她解釋,美國農民大都住在城鎮以外幾英里遠的地方。
“他們的鄰居呢?”她問。
“他們之間住得也很遠。”
“他們不孤單嗎?”
“他們不在乎,”我說,“這就是美國農村。”
我知道,如果我沒問這些問題,小陳除了完成臨摹絕不會多看一眼這張風景照。像小陳這樣現實的人很常見。她有技能、有工作;她畫什么沒有任何區別。
我問小陳怎么會對油畫感興趣。“因為我學習不好,”她說,“我成績差,上不了高中。藝術院校比技校更好進,我就這么上了。”
“你從小愛畫畫嗎?”
“不愛。”
“但你有天賦,不是嗎?”
“絕對沒有!”她笑著說,“我剛開始畫畫時,連畫筆都握不住。”
“那你一定學得很努力?”
“不怎么樣,我是班里最差的。”
“那你喜歡畫畫和欣賞畫作嗎?”
“不,我一點都不喜歡。”
她的回答是典型的農民工的回答,帶有很強的謙卑和實際,她對任何虛偽的東西都嗤之以鼻。當地干部向他們派發宣傳麗水的光盤,強調它與世界藝術市場的紐帶。但小陳沒看,她把光盤掛在畫架旁的釘子上,工作時把閃光的一面當鏡子用。她舉著光盤,比較著自己的畫和原作,鏡子里畫面是反的,這樣更容易找錯。“這招是我在藝校學的。”她說。
小陳和她男友每月能掙大約1000美元,這在小城市很好了。她的故事令我著迷:我無法想象這樣一個來自中國貧窮農村的青年,通過學習繪畫,靠畫完全陌生的風景取得成功。但小陳對她的成就并不引以為榮,這些人在一個與外面的世界沒有任何聯系的環境里長大,她分不清外國的工廠和農場,但這并不重要。鏡子的反射讓她關注細節;在更大的人生畫卷中,她從未迷失自己。
我常常仔細觀察她的作品,琢磨著它們來自何處,這筆臨摹美國小鎮的訂單尤其讓我感到好奇。除了農場的風景外,大多數的風景是一座小城的一條主街。精美的店鋪、精心修整的便道,小城看上去很富足。回到美國后,我開始仔細研究畫上的標識,所有的標識都似乎指向猶他州的帕克城。我就住在鄰近的科羅拉多州,所以欣然前往。
在帕克城很容易找到小陳畫的那些地方。大部分商店建在主街旁,我與店主們攀談,給他們看照片。沒人知道是誰出錢訂購了這些畫,當他們得知畫自己店鋪的是6000英里之外中國小城的一個年輕女畫師時,他們驚訝極了。帕克城市長叫威廉姆斯,當他看到小陳和她作品的照片時,異常興奮。“太酷了,”他說,“難以相信有人在中國畫我們這里的建筑!她畫得真棒!”中國的巴比松和美國的帕克城有一點相似:畫畫的人和真正生活在畫中風景里的人同樣對作畫的目的感到不解。
市長給我倒了杯綠茶,我們聊了起來。他對中國很感興趣,他的辦公室里有一本《毛澤東語錄》。我問他從毛主席那里學到了什么時,他說:“為人民服務。你有義務為人民服務。我能坐在這里,原因之一就是我年輕時讀了這本‘紅寶書’。為官之道講求平衡。我猜這跟道家思想有關。”
[譯自美國《紐約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