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地里的哭聲

那年，鄂北陶莊村外的野地里，驚現(xiàn)一具年輕女尸。

肖家是村里的大戶，良田千畝，騾馬成群，有錢有勢但不霸道。肖老太爺吃齋念佛，常做善事，只要聽說村外有倒斃的乞丐，都來察看一番，掏出兩塊大洋，雇人運(yùn)到荒崗上埋葬。這次他又來到現(xiàn)場。雖然女尸被嚴(yán)重毀容，但他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是自己二女兒肖連枝，老人家當(dāng)場暈倒在地。

村民忿忿不平，對積善人家下此毒手，真該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襄縣警察局長董玉卿接到報案后不敢怠慢，急令探員前去偵破。

探員勘驗(yàn)女尸，發(fā)現(xiàn)是被毒死后拋尸，面容還被鈍物砸爛。肖家人悲痛欲絕，更是一頭霧水。這幾天，二小姐偶感風(fēng)寒臥床，房門都不曾出。怎么會半夜走出深宅大院，死于非命?時值盛夏，尸體無法存放，當(dāng)天就收殮埋葬。

從此，夜里肖家墳園，常傳出女子哭聲。驚得人頭皮發(fā)麻。天黑后沒人敢從那里經(jīng)過。

一個月過去了，警方偵破毫無進(jìn)展。肖老太爺是有名的鄉(xiāng)間士紳，大兒子又在北洋軍當(dāng)團(tuán)長。很快湖北都督府大員開始過問此案。對久偵未破極為惱火。斥責(zé)襄縣警察局辦案不力!董玉卿慌了手腳，急令出懸賞獎勵提供線索者。

這時。襯里方全有老漢說。案發(fā)那天早晨他在村外拾糞，看見廖樹海拉著黃包車，神色慌張往城里趕，形跡可疑。

廖家四個女兒，只有廖樹海這一個兒子，自然百般寵愛。到了讀書年齡，他打開書本就犯困，拿起筆桿喊頭疼：對麻將、牌九、骰子、押寶，一瞅就懂，無師自通，年紀(jì)不大就開始出入賭場。刀快不怕你脖子粗，賭場是個無底洞，多少錢也不夠往里填。老兩口文的武的都使過，喊爺都不中，打死也不改，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家產(chǎn)輸光，最后被活活氣死。出嫁的幾個姐姐，不忍心看著弟弟窮得沒飯吃，就湊錢給他買了輛黃包車去城里拉腳。

探員找到廖樹海，開始他什么也不說，后來只好實(shí)話實(shí)說。那天早晨霧氣很大，他拉著車出村，看見野地里躺著一個人，心生好奇下路去看，見是個衣著光鮮的女子尸體，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拔腳離去，唯恐惹上人命官司。

探員搜查廖樹海家，在磚縫里發(fā)現(xiàn)一只金鐲子，經(jīng)肖家辨認(rèn)是二小姐之物。

探員們喜出望外，將廖樹海帶回警察局審問。他只承認(rèn)取下尸體上的金鐲子，矢口否認(rèn)殺人。董玉卿大怒，下令加大審訊力度。不出三日。廖樹海承認(rèn)殺人劫財，物證、口供俱全。

兇手伏法，大仇已報，要說九泉之下的二小姐也該安息，可肖家墳園的女子哭聲依舊。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自從廖樹海的尸體埋進(jìn)廖家墳地，夜里又傳出男子嗚嗚的哭聲。

這天深夜，狂風(fēng)大作，暴雨傾盆。睡夢中的方全有借著雷電閃光，看見廖樹海站在床前，哭得抽抽搭搭像個娘們。老漢脾氣倔，就是鬼也得講道理，怒目圓睜道：“自古來，欠賬還錢，殺人償命。你害死了二小姐，理應(yīng)給人家抵命，有什么委屈?”廖樹海說：“全有叔，人真不是我殺的!我冤枉呀……”

一個炸雷，把方全有驚醒，原來自己做了個噩夢，也沒往心里去。這些天，他差點(diǎn)氣死，肖家命案發(fā)生的前一天，女兒小翠與人私奔了。

方全有外甥彭新宇，自幼父親去世，得舅舅接濟(jì)讀書。舅甥情同父子。他如今在漢口一所學(xué)校教書，聽說表妹與人私奔，專程來勸說舅舅，民國提倡婚姻自由，男女自由戀愛，不丟人也不犯法!閑談中，他聽說了肖家案子，驚詫不已，警察勘驗(yàn)尸體是中毒身亡，那廖樹海與這個大家閨秀素?zé)o接觸，怎么可能夜間把她約出來毒死拋尸?

后來，彭新宇一位同學(xué)在《楚天民生報》當(dāng)記者，聽了案情也覺得很是蹊蹺，認(rèn)定其中必有隱情，就到襄縣明察暗訪，很快查明真相。當(dāng)時，警察局長董玉卿，越審越覺得廖樹海不是真兇，越查越覺得抓錯了人；可案子再拖下去，自己烏紗帽難保，于是令手下大刑伺候。廖樹海被屈打成招，胡亂招供，簽字畫押，只求一死。

案子被報紙披露后，輿論大嘩，認(rèn)為地方官員草菅人命，拿人頂罪!迫于社會輿論壓力，董玉卿被撤職查辦。

這天，方全有拾糞走到肖家墳園，見女兒小翠從墳地里走出來，頓時驚得目瞪口呆!

方全有老伴死得早，父女二人相依為命。肖老太爺見他日子過得艱難，便讓小翠到自己家中干些雜活。二小姐被害的前一天晚上，他正捧著粗瓷黑碗吃飯，肖家把他找去。肖老太爺說：“小翠與我家伙計馮延私奔了。這事傳出去你家丟人，我家臉上也不光彩。我已經(jīng)派人去追，等把人追回來，馮延拐帶人口要送官治罪。你把小翠領(lǐng)回去多加管教，別再干出這傷風(fēng)敗俗的丑事!”

方全有頭“嗡”地聲響，感到眼前一陣發(fā)黑。小翠在這里有吃有喝還有工錢，辦出這種不規(guī)矩不名譽(yù)的事，自己丟人事小。更對不起肖家呀!

如今，方全有看見女兒從墳地出來。怒不可遏地罵道：“你與那個野小子跑哪兒去了，讓我想得好苦呀!”

“爹，我沒有跟人私奔，一直在這里……”小翠淚流滿面哽咽道。說罷，她雙腳離地，如同騰云駕霧，二般飄進(jìn)墳園深處，在一個墳頭前消失了。

方全有追過去一看。那是肖家二小姐的墳，不由困惑莫名。

幾天后，村里一個牛皮販子回來了。掩嘴耳語道：“全有哥，肖家二小姐沒死。前幾天，我去石門縣收皮子?？匆娝婉T延走在大街上。兩人很是親密。不像是主子和下人的關(guān)系……”

方全有心里“咯噔”一下，難道肖家人認(rèn)錯了，那野地里的女尸是小翠?便急忙捎信讓外甥來。

彭新宇聽罷。皺起眉頭說：“舅舅。尸體原本被毀容，又下葬多日，更無法辨認(rèn)。”方全有說：“小翠脖子上掛有一個銀鎖，另外她生下來右腳就少個小拇趾?！迸硇掠顡粽平泻茫骸霸蹅兙腿ゾ炀帧Ｕf肖家二小姐還活著，要求開棺驗(yàn)尸。”

那牛皮販子。見一句閑話鬧出大亂子，嚇得連夜出走，再也不敢回村里了。

這讓警察局很是犯難，別說肖家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就是窮家小戶，也不會讓人隨便扒墳，翻尸倒骨。再說，弄錯了如何收場?于是就拖了下來。

方全有不答應(yīng)。四處頂狀喊冤。鬧得襄縣城里街談巷議。

這個看似普通的案子沒完沒了，而且越鬧越大越離奇。肖老太爺坐不住了，找到方全有說：“全有老弟，小翠是在我家私奔走的。馮延又是我家伙計。我有治家不嚴(yán)之責(zé)。愿意拿錢賠償私了。你給我留點(diǎn)面子。別再扒墳了。算我求你了!”

方全有一口回絕，說不要錢。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彭新宇豁出性命，要為表妹討回公道，從襄縣告到省都督府，一直告到北京政府。為這場官司，他被學(xué)校辭退。丟了飯碗。襄縣警察局迫于壓力只好開棺驗(yàn)尸。人死物在，法醫(yī)官從尸體上找到一枚銀鎖，上刻“方小翠”三個字，還發(fā)現(xiàn)死者右腳少個小拇趾。

“姓肖的……沒冤沒仇……為啥把我閨女殺了?”方全有大叫一聲，口吐鮮血，栽倒在地。

誰也沒有想到，害死小翠的竟是肖老太爺。

原來，馮延雖是伙計，但長得眉清目秀。二小姐肖連枝與他日久生情，有了身孕后。兩人就帶著幾張銀票遠(yuǎn)走他鄉(xiāng)。書香門第的千金小姐與下人私奔。這樁丑聞傳出去，肖家人要顏面掃地。這事不好久瞞，一個大活人不見了，如何向外人解釋?肖老太爺心生惡念，當(dāng)天晚上投砒霜毒死小翠，又給她穿上二小姐的衣服，戴上二小姐沒有帶走的金手鐲，毀容后拋尸村外……

肖家人把臉面看得比天還大，為遮丑干出傷天害理的勾當(dāng)，企圖瞞天過海。肖老太爺?shù)弥獝盒袛÷?，?dāng)即在家中懸梁自盡。袁世凱死后。他當(dāng)團(tuán)長的大兒子，在北洋軍火并中被打死，肖家從此家道中落。

方全有把女兒尸骨運(yùn)回自家墳地埋葬，在墳前不禁老淚縱橫：“閨女，爹已經(jīng)為你報仇雪恨，你該瞑目了……”

從此，陶莊人夜里再也聽不到那墳地里的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