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飯”,普普通通,在杭嘉湖一帶每年立夏那一天,無論城鎮鄉下,家家戶戶都要燒一鑊子,以示節氣輪換、充滿勃勃生機的夏天即將到來。但江南水鄉小縣城一位普普通通的老人,卻因為相隔三十三年的一鑊子立夏飯,攀連著異國他鄉的一家人,和他們有著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的糾葛。于是,古運河畔演繹出了悲壯的一幕。
一
茹先生面對這一群如狼似虎的漢奸和鬼子,臉上不動聲色,心中不由暗暗嘆了一口氣:“想不到,三十三年前,我茹一帆竟救了一條狼崽子!”
京杭大運河流經江南水鄉石門縣,轉了一個九十度的彎,穿城而過。就因為這一道彎,所以這石門縣又稱為“石門灣”,運河轉彎處有一座古石拱橋,叫做“迎恩橋”。這石門一帶,春秋時期為吳越交界處,吳越兩國金戈鐵馬,在這里征戰了多年,吳王曾在這里壘石為門,以御越國,故名曰“石門”。當年越王為報失國之辱,聽從謀士范蠡之計而“臥薪嘗膽”,并選國中美女西施到吳國,以迷惑吳王夫差。越王勾踐滅亡吳國后為感激西施的功勞,特地命范蠡在兩國交界處建造一座石拱橋,名曰“迎恩橋”。到了清代,在迎恩橋西堍有家“江南扁鵲”婦科診所,這診所雖然只有一間門面,但在浙北杭嘉湖一帶,名聲可是響當當,據說門上“江南扁鵲”這塊紅木匾額,還是清高宗乾隆的御筆。
這家診所的主人姓茹,傳說乾隆皇帝乘龍舟沿大運河下江南時,曾在石門縣駐蹕,誰知皇上一名懷孕的寵妃經不住旅途勞頓,竟然早產了,而且又是難產,這下可急死了乾隆,嚇死了御醫。于是,地方官推薦了當地茹家診所,乾隆的愛子順利出世后,龍顏大悅,當即御筆題寫了“江南扁鵲”的匾額賜于茹家。這乾隆皇帝御賜的匾額,可是一塊真正的金字招牌,于是“江南扁鵲茹家婦科”在浙北一帶名聲大振。
1937年11月,日本人占領了杭嘉湖,那時,坐診江南扁鵲診所的是茹一帆。那年茹一帆雖然已年過六旬,但還是精神矍鑠。茹一帆不僅醫術精湛,為人和善,還樂善好施,四鄉人都敬仰茹一帆的為人,尊稱他為“好好茹先生”。
石門縣城淪陷時,好些商家都關了店鋪,茹先生便也只好停了診所,帶著妻子去洲錢避了一陣子戰亂。
茹先生有一個兒子,名叫茹子歸,從小在外面讀書,在上海讀書時結識了同鄉中共黨員沈澤民、張琴秋等,在他們的影響下,茹子歸積極投入愛國運動,不久經沈澤民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抗戰開始后他在上級黨組織的安排下回家鄉石門縣成立了浙北天花蕩抗日游擊隊。
茹先生在洲錢待了兩個月后,時常惦記著診所,聽到縣城稍微安定了些,便帶著妻子回到了縣城重新復診。
這天午后,茹先生正為一個病人診治,忽聽得“篤篤篤”一陣皮靴叩擊青石板的響聲,朝著自己門口過來,眨眼工夫雜七雜八的一群人已踏進了診所。
領頭那人四十多歲年紀,上身著玄色綢衫,下身穿黑綢燈籠褲,敞著衣衫,右肩膀上背著一只牛皮套,套子里裝著一把駁殼槍。那一張猴臉因為生了白癜風,一半兒紫醬色,一半兒慘白色,還瞎了一只眼睛。本來就是一副兇煞相,這會兒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茹先生當然認識這個家伙,這人原是石門縣城一個市井無賴,名叫余子坤,專門在市井敲竹杠吃白食,后來和一個地痞為了一個妓女爭風吃醋,被戳瞎了一只眼睛,在縣城里待不下去了,便拉了幾個狐朋狗友,在城外當起了明火執仗的土匪,人稱“瞎佬佬”。日本鬼子占領石門縣城后,他就進城做了漢奸,主動為日本鬼子帶路搜捕抗日人士,日本鬼子見瞎佬佬對他們忠心耿耿,便任命他當了縣城治安隊長。這瞎佬佬撿了根日本鬼子給的肉骨頭,更是死心塌地為日本鬼子賣命效勞。
茹先生一見這個惡魔進了自己的診所,不由吃了一驚,不知這個漢奸帶了人來做什么。那瞎佬佬見了茹先生卻滿臉堆笑,道:“茹先生,太君龜田太郎隊長要見你呢!”
茹先生不動聲色,顧自為那病人開好藥方打發他走后,才捧起診桌上的茶壺,一雙眼睛看著別處:“日本人找我一個婦科郎中干什么?”
瞎佬佬道:“嗨,太君龜田隊長可一直在找你,得知你回來復診,就讓我先來看看,他馬上就到。”
這時,只聽得門外一陣喧嘩,有幾個全副武裝的鬼子兵在“江南扁鵲”大門前站成兩排,緊接著一個個子粗矮的鬼子軍官走進門來。
這時那瞎佬佬連忙搶上前,哈著腰對那鬼子軍官諂笑著道:“太君,他就是‘江南扁鵲’主人茹一帆茹先生,名氣大大的。”見龜田太郎滿臉是笑容,瞎佬佬又轉身對茹先生道,“茹先生,龜田隊長一進石門縣就讓我找你,可你關了診所,讓我好找啊!”
茹先生聽了瞎佬佬的話,疑惑地把眼光瞥向那粗矮的鬼子軍官,就這么一瞥,他不由一愣,因為他覺得這個鬼子軍官有些面熟。只見那鬼子軍官掃帚眉,厚嘴唇,很像自己三十多年前的一個朋友,只是眼前那鬼子軍官雖然一副笑臉,但一雙眼中卻透出一股兇狠的殺氣。難道真的是故人之子?那個當年自己救下來的日本嬰兒?
沒容茹先生多想,那鬼子軍官早已跨上前來,朝著茹先生恭恭敬敬鞠了一個躬,用流利的中國話道:“茹先生,我的龜田太郎……”
“龜田太郎?”茹先生猛然想起,幾個月前就是這個龜田太郎,帶著一個騎兵中隊首先攻破石門縣城,指揮騎兵揮著戰刀在城里亂砍亂殺,殺死一百多名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還把守城抵抗被俘的三名士兵的腦袋砍下來掛在城門上示眾。茹先生想不到這個瘋狂屠殺中國同胞、制造了“浙北石門慘案”的劊子手這會兒竟然站在自己的面前。
看到茹先生一臉驚愕,龜田太郎又笑了笑:“茹先生,你的害怕的不要,我已命令任何人不許對茹先生及家人侵擾。”
茹先生面無表情,冷冷地道:“龜田先生,你認錯人了,我只是一個鄉下郎中,可不是你要找的茹一帆……”
“嗨,茹先生的明白,家父龜田池下,茹先生和他朋友大大的……”龜田太郎笑吟吟地提醒茹先生。
茹先生心中一震,他想不到這個殺人魔鬼果真是三十多年前那位故人之子,不由一股熱血直沖腦門,兩只手抓緊了那把紫砂茶壺,但他很快冷靜下來,冷冷地說:“請恕老朽心拙,實在記不清有這么一門親……”
這時,旁邊的瞎佬佬再也忍不住了:“茹先生啊,今天可是大日本皇軍親自登門,來認你這門親,你想想,我余某人想高攀還攀不上呢!”
茹先生乜斜了瞎佬佬一眼,冷笑道:“大日本皇軍,這可真是門高親呢,不過,余大隊長不是早已攀上這門親了嗎!”
瞎佬佬當然聽得出茹先生話里有骨頭,不由得一張丑臉漲得血紅,他見茹先生顧自端起茶壺喝茶,又不敢發作,只得把一只獨眼偷偷瞄向龜田太郎。
龜田太郎見茹先生對他不理不睬,只得訕訕地道:“ 茹先生,你的,今天有事,我的,改天再來拜訪。但有一件事,我想和茹先生商量一下。”見茹先生端坐不動,龜田太郎又道,“駐在縣城的皇軍犬養大佐接到情報,說茹先生的公子子歸君帶領一群支那人在鄉下專門騷擾皇軍的部隊。犬養太君對子歸君很不滿意,幾次要派兵圍剿,都是我給攔了下來,所以請茹先生給子歸君捎個信,讓他率部來歸順皇軍,石門縣保安司令的,官職大大的,就給子歸君留著,茹先生,你的想想!”說著一躬身,回頭又一揮手,轉身退出門去。
不一會兒,只見那瞎佬佬帶了幾個鬼子兵又折了回來,皮笑肉不笑地對茹先生道:“茹先生,恭喜恭喜,龜田太君讓我把茹師母請到皇軍司令部做客,說要讓她享幾天福呢!”
茹先生面對這一群如狼似虎的漢奸和鬼子,臉上不動聲色,心中不由暗暗嘆了一口氣:“想不到三十三年前我茹一帆竟救了一條狼崽子!”
二
想不到這次率日軍攻破石門縣城屠殺鄉民的惡魔竟然是自己常常記掛的、當年親自救下的嬰兒,茹先生這時的心里真的好像打翻了五味瓶,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有人不禁會問,茹先生是中國江南水鄉小縣城的一個婦科郎中,而龜田太郎是入侵中國的日本鬼子的少佐軍官,他們兩個人之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這要從三十多年前說起。
三十多年前,正是大清光緒末年,這年春天,石門縣城來了一對日本商人,專門收購小湖羊皮。原來,石門一帶盛產湖羊,小湖羊皮亦叫做“羔羊皮”,而羔羊皮被譽為“軟寶石”。只要把羔羊皮用硝經過加工,那皮毛不但柔和而且久放不會發霉和蟲蛀,用羔羊皮做成的背心既柔軟又暖和,于是一些外國商人專門到這一帶來收購羔羊皮。
這對日本商人男的名叫龜田池下,女的名叫大川松子,他們在縣城迎恩橋東堍租了一間房子,開了一家規模不大的皮毛行,把收購的小湖羊皮經過加工后,再運往日本。龜田池下在石門開皮毛行的第二年初秋,大川松子有了身孕。
眨眼過了農歷年,春分過后,天氣便漸漸暖和了,到立夏日的前兩天,大川松子覺得肚子有了動靜,知道要生產了,龜田池下便請了一個收生婆到家里,誰知碰著難產,大川松子在床上整整折騰了兩天兩夜,但孩子卻沒能生下來,痛得大川松子哭天搶地,死去活來,那收生婆見大川松子孩子生不下來,血又流得過多,對龜田池下說了幾聲“對不起,另請高明”的話,就連忙溜了。這龜田池下在中國沒一個熟人,見到妻子這般模樣,嚇得在皮毛行門外的大街上連呼“救命”。
其實也是那龜田池下嚇慌了,因為隔著一條大運河,迎恩橋西堍就是茹先生的“江南扁鵲”婦科診所。這天一早,御駕橋鄉下也有一家農民孕婦生產,茹先生被他們用船接了去出診,回來時已是日落西山,傍晚時分了。他剛從迎恩橋堍下船,就聽到河對岸傳來一陣陣“救命”的呼喊聲,不由吃了一驚,猛然想起,河對岸那個日本商人的妻子這幾天正是預產期,莫不是要生產了?當下也不回家,便背著藥箱急急走過橋來。
龜田池下一見茹先生,這才想起這位婦科郎中原來就住在自己皮毛行的河對岸,他忙把茹先生領到內室,茹先生走到大川松子的床前,只見病人已經痛得昏迷過去,再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心中暗叫不好。
原來是一只左小腳已從病人的產門里伸了出來,依茹先生幾十年的行醫經驗,他知道像這種難產,一般是母子兩人都很難保全,因為嬰兒出生,一般都是小腦袋先出來,如果是手或腳先出產門,那么身體被卡住就出不來了,只能將嬰兒的小手或小腳塞回去,但硬塞回去,另一只小手或小腳仍會伸出來,如此幾次折騰,那嬰兒便會窒息死亡,而本來就體弱的產婦也會經不起這么巨大的痛苦而氣絕身亡。
那龜田池下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他一見茹先生就好似見到了救命菩薩,朝著茹先生連連鞠躬,口中只叫先生救命。這時茹先生不敢大意,更不敢露出驚慌的神色,他強作鎮定,安慰龜田池下道:“龜田先生,你先別慌,別慌,且讓我先試一試!”
他從藥箱里取出一根銀針,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左手輕輕拿住了嬰兒的小腳,用銀針在腳心涌泉穴一刺。只見那只小腳顫了一顫,一縮竟縮了進去。茹先生剛舒出一口氣,只見嬰兒的右小腳又從產門里伸了出來。
茹先生屏住呼吸,又將那只小腳輕輕握住,用銀針在小腳的涌泉穴再一刺,那小腳顫了一顫,又縮了進去。不一會兒,只見一叢烏黑的頭發露了出來,這時,茹先生才又舒出一口氣來,心中暗暗叫道:“產婦命大,這嬰兒更是命大!”便回頭對龜田池下道,“龜田先生,好了,母親和嬰兒應該都沒事了!”
隨著“哇”的一聲啼哭,一個胖胖的嬰兒落了地。
這天正是立夏日,杭嘉湖一帶風俗,每逢農歷立夏日,鎮上鄉下家家都要燒一鑊子“立夏飯”,就是用豌豆、春筍、咸肉燒出來的糯米飯,用豬油一拌,油光錚亮,一粒粒米飯好似珍珠般晶瑩閃亮,一顆顆豌豆青翠欲滴,那咸肉丁更是香氣撲鼻。這時,茹先生的妻子聽說運河對面那對日本商人也生了一個兒子,便讓丫頭小翠盛了一大碗豌豆糯米立夏飯送過來。
那龜田池下來中國數年,在石門縣城開了這家皮毛行,和杭嘉湖一帶的農民打了數年交道,深切感受到中國農民的純樸和熱情,想到自己和妻子背井離鄉,越過大洋來到異國他鄉的江南小城,卻能感受到許多友善親情,特別是這次茹先生救了大川松子母子,心里更是充滿了感激,便和茹先生成了好友,一有空閑兩個人經常你來我往,走過迎恩橋,一起喝茶聊天,逢年過節還像親戚般走動。
龜田池下回國后,一直和茹先生有著書信往來,進入三十年代,日本軍隊屢屢入侵中國,茹先生就不再和龜田池下聯系了。
雖說沒有書信聯系,但茹先生心里還是時常惦記著這對日本朋友夫婦和那個孩子。想不到這次率日軍攻破石門縣城、屠殺鄉民的惡魔竟然是自己常常記掛的、當年親手救下的嬰兒,茹先生這時的心里真好像打翻了五味瓶,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三
茹先生本想告訴妻子,這個帶著鬼子兵屠殺鄉親的龜田太郎,正是他們經常惦記的三十三年前的故人龜田池下和大川松子的兒子,但怕她經受不起,便忍住了沒說。
茹先生的兒子茹子歸自組織浙北天花蕩抗日游擊隊后,和戰友們一起挖斷公路,燒毀鬼子炮樓,襲擊下鄉掃蕩的鬼子漢奸,鬧得石門縣城的鬼子不得安寧,因為石門是蘇杭交通要道,茹子歸的抗日游擊隊等于扼住了日本鬼子的咽喉。
這天一早,鬼子司令部的伙夫帶了兩個鬼子兵去市場買菜,說是買,其實是從不花一個子兒的。伙夫帶了兩個鬼子兵來到縣城最熱鬧的崇福寺前,那些賣菜的小攤小販一見鬼子來“買”菜了,連忙收攤的收攤,關店的關店,幾個來不及躲避的可就遭了殃,只要讓鬼子看中了,就別想走。兩個鬼子走了一圈,伙夫的竹筐里就裝滿了各種的蔬菜。忽然,一個鬼子兵一眼看見前面有兩個年輕人各挑了一擔老南瓜,因看見了鬼子兵想躲避,于是便大叫道:“站住,前面的,賣南瓜的,站住,皇軍的,要買你的南瓜!”邊喊邊追趕過去。那兩個年輕人眼看不能走脫,只好放下南瓜擔。
兩個鬼子兵趕到南瓜擔前,哈哈笑著,也不問價,捧起幾個最大的南瓜就往自己的筐里裝。兩個賣南瓜的年輕人見鬼子不付錢,便拉住他們不放:“長官你得給錢,給錢,我們還等著賣南瓜的錢給外公抓藥呢!”
兩個鬼子兵不由大怒:“滾,滾蛋,皇軍買菜什么時候付過錢!”見兩個年輕人不肯走,鬼子兵端起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槍,“再不走,死啦死啦的!”
那兩個年輕人只好挑起剩下的南瓜,出西門走了。
伙夫和兩個鬼子兵回到司令部,一群鬼子兵見了這么大的南瓜,都圍過來看稀奇,這個捧捧,那個摸摸,這時漢奸隊長瞎佬佬走了過來,討好地向鬼子兵介紹:“太君,這大南瓜里面有南瓜籽,挖出來炒一炒,香,大大的!”
一個鬼子軍官聽了,便抽出軍刀,照著一個最大的南瓜一刀砍下去,只聽得“轟”一聲響,南瓜爆炸了,圍在一邊的幾個鬼子當場喪了命,那瞎佬佬也被炸飛了一只招風耳朵。
原來,那兩個賣南瓜的年輕人正是茹子歸和他的戰友,他們知道鬼子每天都要到菜市場上搶菜搶糧,便想了一條計,在一個大南瓜里裝了一枚手雷,故意讓鬼子搶去,于是一聲爆炸,使鬼子死傷了六個人。
駐石門縣城的鬼子司令官犬養大佐氣急敗壞,把少佐龜田太郎訓斥了一頓,限他一個月內消滅天花蕩游擊隊。
龜田太郎其實也沒有什么好辦法,最后還是漢奸隊長瞎佬佬為他出了一個歹毒的主意:“太君,茹子歸的游擊隊在茫茫天花蕩中,皇軍是很難找到的,但茹子歸的家人都在縣城,太君可以……”
一聽茹子歸的家人在縣城,又聽了瞎佬佬的介紹,龜田太郎猛然想起在日本投軍前他父母常常向他說起,在中國江南古運河邊有座叫石門的縣城,那里有位婦科醫生名叫茹一帆,和龜田家有交情。
于是,龜田太郎便登門找上了茹先生,為了威脅茹子歸的抗日游擊隊,龜田太郎還命令瞎佬佬帶走了茹先生的妻子。
就在當天深夜,茹先生一個人躺在床上,想起被鬼子帶走的妻子,輾轉難于入睡,忽然,窗外傳來三聲“篤篤篤”的敲擊聲,他不由一個激靈:這是和兒子茹子歸約定的見面暗號,他連忙坐起身,輕輕咳嗽了三聲。
窗外果然傳來兒子茹子歸的聲音:“爸爸,是我,子歸!”
茹先生連忙起床開門,茹子歸讓兩個隊員在門外放哨,自己進了屋。茹先生要點燈,被茹子歸攔住了:“爸爸,別點火。”
茹先生一見兒子,忍不住流下了兩行熱淚:“子歸,你媽……”
茹子歸安慰父親道:“爸爸,媽媽被鬼子抓走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但據我們分析她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因為龜田太郎的目的是讓我出來。”
聽茹子歸一分析,茹先生也放下了心。
茹子歸告訴父親,天花蕩抗日游擊隊接到上級指示,這一段時間日本鬼子為了掃清浙北抗日武裝,以打通杭州到蘇州的交通,準備從省城杭州和江蘇蘇州同時抽調大批日偽軍對天花蕩進行大規模掃蕩,為了避免損失,上級決定讓浙北天花蕩抗日游擊隊暫時轉移到洲錢一帶休整,以避開鬼子的鋒芒。
茹先生一聽,心里有些不舍,便道:“子歸,你們這一走什么時候能回來啊?”
茹子歸知道父親的心情,安慰他道:“日本鬼子的大部隊不可能在石門一帶待得太久,因為鬼子的戰線拉得太長,兵力不夠,大部隊都要放到正面戰場上去,所以最多七八天鬼子的大部隊就要撤走。”見父親還想說什么,茹子歸又道,“再說,洲錢離縣城也沒多少路,我們要回來隨時就能回!”
茹先生戀戀不舍地送走了茹子歸,輾轉一夜也沒睡好。第二天一早,茹先生剛起床,忽然門口黑影一閃,踏進一個人來,茹先生一看,正是那個漢奸隊長瞎佬佬,后面還跟著兩個鬼子兵。瞎佬佬一見茹先生便皮笑肉不笑地道:“茹先生,恭喜你啦,龜田太君要建立大東亞共榮圈,請你出任石門縣的維持會長呢!”
原來,犬養大佐和龜田太郎一攻進石門縣城,就委任了一個名叫徐子龍的地痞當了維持會長,專門為日本鬼子拉夫派糧。那徐子龍早忘了自己的祖宗,認賊作父,仗著日本鬼子的勢力敲詐勒索,幫日本鬼子征集糧食,拉夫抓丁。不料想沒幾個月,徐子龍在大煙館里抽大煙時被茹子歸的抗日游擊隊給砍了腦袋,還把腦袋掛在崇福寺山門前的古銀杏樹上,以震懾其他漢奸。犬養大佐和龜田太郎思前想后,要找一個合適的人接替徐子龍當維持會長,便想到了茹先生。因為茹先生在石門縣是個有名的“好好茹先生”,不但人緣好,在地方上還有一定的影響力,而且只要茹先生當了維持會長,想那茹子歸也不會跟他老爸為難。
見茹先生沒有理會自己,瞎佬佬只得涎著臉皮道:“龜田太君請茹先生去一趟司令部,一來敘敘舊,二來和茹夫人見見面。”
茹先生本來不想去,但惦記著老伴,不知這幾天她怎么樣了,便整了整衣衫,跟著瞎佬佬來到了鬼子司令部。
龜田太郎一見茹先生到了,忙笑容可掬地讓座泡茶,當他一提起要請茹先生出任維持會長時,茹先生竟哈哈大笑起來。龜田太郎不解地問道:“茹先生,維持會長,縣長的一樣,皇軍每月發你金票,好處大大的,你的笑什么?”
茹先生收起笑容,猛地站起身,正色道:“你想一想,哪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會幫入侵的強盜搶劫自己的家!”
“八格亞路!”龜田太郎心中大怒,但又不敢當面發作,只得自我解嘲道,“茹先生發火的不要,我們的,再好好商量。”見茹先生閉目不言,又道,“這樣吧,茹先生的,先見見夫人,等茹先生心情的好了,我們的,再談大東亞共榮的大事。事情談成以后,茹先生的,就可以帶夫人回家了,哈哈!”
在一間小屋里,茹先生見到了妻子,妻子一見茹先生,就上前一把拉住了丈夫的手拼命搖了幾搖,焦急地道:“一帆,我聽說鬼子要讓你出任維持會長,這當漢奸出賣祖宗的事,你可千萬不能干!”
茹先生道:“雪筠,你我夫妻三十多年,你還不了解我,我茹一帆是絕對不會當漢奸干這種出賣祖宗的事的,我只是擔心你……”
茹夫人道:“一帆,你不用為我擔心,以后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茹先生本想告訴妻子,這個帶著鬼子兵屠殺鄉親的龜田太郎,正是他們經常惦記的三十三年前的故人龜田池下和大川松子的兒子,但怕她經受不起,便忍住了沒說。
四
茹先生雖然早已知道妻子有必死決心,但在事實面前還是一陣眩暈,眼前一黑差點栽倒。然而他不肯在漢奸面前失態,當下鎮定下來,忽然以手拍額,哈哈大笑起來:“好好!雪筠,你果然沒有辱沒了茹家!”
因茹先生不肯答應當維持會長,龜田太郎便也不肯放茹太太回家,后來,龜田太郎還想讓茹太太帶路到天花蕩,去清剿茹子歸的抗日游擊隊,茹先生只在大街上和妻子見了一次面,他除了替妻子擔心,心里卻暗暗好笑,這段時間茹子歸早已帶了游擊隊轉移到洲錢去了,你們去清剿,還不是瞎忙乎!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茹先生正為一個鄉下來的病人診治。自從茹太太被龜田太郎“請”到了鬼子司令部后,茹先生就停了診,但今天這位病人得了急癥找上門來,凡行醫的人,他的眼里只有病人,于是茹先生便為她診治,正在這時忽然有幾個人撞進門來,為首那個一副陰陽臉,只剩下一只左耳,一只獨眼一眨一眨,正是那個漢奸隊長瞎佬佬余子坤。
茹先生一見瞎佬佬,想這漢奸不是跟鬼子一起到天花蕩去了嗎,這么快就回來了,想必是瞎忙了一場!
只見瞎佬佬氣急敗壞地撞進門,沖著茹先生大叫道:“姓茹的,你,你們一家真是老子的克星,害得老子我好苦啊!”
原來,鬼子的大部隊來到石門縣后,要龜田太郎找個熟悉天花蕩地形的人作向導。但哪個中國人愿意給日本鬼子帶路去打抗日游擊隊啊,于是只好讓瞎佬佬帶路,但天花蕩方圓三百余里,一片蘆葦茫茫,無邊無際,一向游手好閑的瞎佬佬對天花蕩里面縱深的地方也不熟悉。最后,這個漢奸想到了被龜田太郎軟禁在司令部的茹太太,因為茹太太就是天花蕩蘆母村人,從小在那里長大,一定熟悉天花蕩的地形。
跟茹太太一說,原本以為會遭到拒絕,想不到茹太太竟然一口答應:“好的,我帶你們去找游擊隊!”
這么一來,反倒引起了狡猾的龜田太郎的懷疑,便命令瞎佬佬在路上看住茹太太。鬼子大部隊出發時,瞎佬佬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根麻繩,將麻繩的一頭拴在了茹太太的右臂上。這時,龜田太郎走上前來,一把奪過瞎佬佬手里的另一頭麻繩,還沒等瞎佬佬反應過來,龜田太朗便將麻繩的另一頭緊緊地拴在了瞎佬佬的左臂上。
于是,由茹太太在前面帶路,后面緊緊跟著漢奸隊長瞎佬佬余子坤,茹太太出了司令部,沿著青石板鋪筑的大街往東走去。
“日本鬼子帶了茹先生的夫人,到天花蕩去找茹子歸的抗日游擊隊了!”這消息很快傳遍了石門縣城,茹先生聽到消息,三腳并作兩步追上妻子,一把握住妻子的手:“雪筠,你不能去啊!”
茹太太一見茹先生,反而舒出一口氣來,低聲道:“一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這時,龜田太郎拖著指揮刀走了過來,皮笑肉不笑地道:“啊,茹先生,你的,來送夫人啊,啊,真是夫妻情深啊。不過,茹先生請放心,我會帶夫人安全回來的!”
茹先生的一雙眼睛冒出火來:“龜田,你有什么事沖我老頭子來,欺負一個婦道人家,你還算是個軍人嗎!”
這時,茹太太拉住了茹先生,輕聲道:“一帆,我是不會帶鬼子去找子歸的。被鬼子關在司令部,本來也不想茍全性命回家了,你不要再和這些禽獸說什么了,馬上避到鄉下去吧,不要等我了,就讓我這個婦道人家為國家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吧!”
其實,茹先生已經從妻子的話里聽出了弦外之音,他想告訴妻子,子歸他們已經離開天花蕩了,但見龜田太郎站在旁邊,一雙眼睛狼一般盯著他們,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便目送著妻子纖弱的身子慢慢地往東走去。
茹太太一出東門青陽坊,就加快了腳步,那瞎佬佬左手被繩索捆綁著,右手提著駁殼槍,緊緊地跟在茹太太身后。
出了青陽坊三里地,便來到了青陽橋,茹太太站在高高的橋頂,低下頭向橋下的河水望去,只見清清的大運河水,潺潺流淌,水中有一群小魚正在自由自在地游弋。茹太太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那瞎佬佬不知茹太太在看水里的什么東西,便也低下了頭往水里看,這時鬼子隊伍也早已停止了,幾個鬼子兵不知茹太太和瞎佬佬在看水里的什么,便擠上前來也往河水中看。
這時,茹太太已轉到了瞎佬佬身后,又往回走了幾步,緊跟在身后的三個鬼子兵就被攔到了繩索外面。忽然,茹太太昂首高喊一聲:“一帆,為妻我先走一步了!”縱身一躍,像一只展翅的蝴蝶,輕盈的身子越過高高的石拱橋,往河中跳去,那繩子一隔,把繩子里面的三個鬼子兵也帶了下去,最后是被拴住胳膊的瞎佬佬也被拖下了水。
后面的鬼子兵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等龜田太郎清醒過來,連忙打撈,茹太太早已沒了呼吸,而三個鬼子兵不懂水性,也一命嗚呼,只有這瞎佬佬因自小生在運河邊,會游泳,雖灌了一肚子河水,最后還是醒了過來。
瞎佬佬沖著茹先生叫道:“你兒子用一個南瓜炸飛了老子一只耳朵,這一次要不是老子水性好,現在早和你老婆一起見了閻王爺了!”
茹先生雖然早已知道妻子有必死決心,但在事實面前,還是一陣眩暈,眼前一黑,差點栽倒。他不肯在漢奸面前失態,當下鎮定下來,忽然以手拍額,哈哈大笑起來:“好好!雪筠,你果然沒有辱沒了茹家!”
見茹先生這副樣子,瞎佬佬以為他瘋了,嚇得心驚膽戰,連忙逃出了“江南扁鵲”婦科診所。
五
茹先生定睛一看,那鬼子軍官正是自己的冤家對頭——龜田太郎。只見龜田太郎大腿上用一塊破布包扎著,正滴著殷紅的血。
第二天,茹先生就病倒了,一直高燒不退,成天迷迷糊糊喊著雪筠的名字。鄰居見茹先生生病,連忙過來照料。其實茹先生心里明白,自己的病是不能用藥物來醫治的。眨眼幾天過去,茹先生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
卻說日本鬼子的大部隊果然在天花蕩一帶瞎折騰了一番,連抗日游擊隊的人影子也沒碰到一個,幾天后便灰溜溜地撤走了。那龜田太郎這天在犬養大佐那兒商量如何清剿抗日游擊隊,可商量了半天也沒個結果,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就接到了一封來自日本的信。他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因當年父母就反對他投軍,后來他的部隊渡海侵略中國,父母更是竭力反對,所以也有很長時間沒有通信了,這次不知有什么事。等他拆開信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原來這封信竟是父親龜田池下和母親大川松子合寫的一封遺書。
太郎吾兒:
吾兒不聽父母勸說,隨軍渡海入侵中國,據悉日本軍隊在中國焚燒民居,槍殺老幼,奸淫婦女,搶掠財物,盡是禽獸所為,可謂罄竹難書。為國民者,為有此豺狼之師而羞恥,為父母者,為有此禽獸之子而羞愧。
父母早年在中國,寓居石門,經商數載,深切感受到泱泱中華是一個文明古國,百姓勤勞善良,父母與彼有深情厚誼。而江南之域,古運河畔,吳越疆界,迎恩橋堍,更有我們的救命恩人茹一帆君。
天皇軍隊自恃強大,興此不義之師,鐵蹄踐踏文明土地,屠刀殺戮善良百姓。作為你的父母實在無顏茍活于人間,父母準備于上弦之日自縊于故宅,父母離世,別無他意,唯想以一死喚起吾兒一絲良知!
龜田池下、大川松子絕筆
龜田太郎讀到父母的絕命書,雖然他兇殘成性,但父母一日間雙雙自縊而死,忍不住也落下了兩行眼淚。
正在這時,瞎佬佬來報告說茹先生生病快要死了,現在被洲錢的一家親戚接去了,要不要抓他們回來。龜田太郎這時心里正亂,便道:“一個快要死了死了的老頭,留在這里也沒用,讓他到洲錢的去,以后再去找他!”
茹先生在洲錢的親戚,名叫馮一梅,開著一家小藥店,店名叫“益壽堂”。其實洲錢僅是一個小墩子,四圍皆水,只有東南西北四座石橋相接,通往四野。史書載:“白水環繞洲如錢”,故稱“洲錢”。這洲錢起先僅幾戶人家沿一條小溪而筑,一條石板街南北通行,與湘溪并行。石板街兩旁,相向有幾家小店,漸漸地形成了一個集市,鄉下人家有一些蔬菜就擺在店鋪門前賣。鄉人稱之為“筷長一條街”。小街用一色青石板鋪成,也就熱鬧一個“早市”,早市一過,街上就冷清了,等到夜深人靜,行人走在街上,青石板一蹺一蹺,“篤篤”直響,幾乎整個洲錢都能聽見。馮一梅的益壽堂在洲錢也算是大店鋪了,其實也只有兩開間門面。那時小集市也沒醫院,一般藥鋪都是帶診所的,益壽堂的兩開間門面一間為藥材房,另一間為馮一梅為病人問診的所在,置有一張診桌,診桌后一把太師椅子,診桌前置了幾張竹椅,用來接待病人。鄉里人樸實,對識字有文化的人都尊稱為先生,所以都叫老板馮一梅為馮先生。
茹先生在益壽堂住下后,眨眼一個月過去了,其間茹子歸也來看過他幾次,原想接他到游擊隊,但茹先生執意不肯。茹子歸想想父親也有些年紀了,和游擊隊一起東奔西跑也確實不那么方便,加上馮先生真摯相留,便讓他在益壽堂安心養病。但茹先生閑不住,有時也幫來大堂的病人診診脈開開藥方。
這天一早,有個鄉下老農提了一籃豌豆進了益壽堂店鋪,馮先生讓他過了秤,叫伙計阿明付了錢,又叫阿明去買幾支竹筍,再斬一斤咸肉來。這時,茹先生才想起,今年的立夏日到了。
杭嘉湖一帶有個風俗,每年的農歷立夏日,不管城鎮鄉下家家都要燒“立夏飯”。就是用糯米、咸肉、豌豆、春筍,加上食鹽和豬油,燒成一鍋。說是燒一鑊子米飯,其實用水用火很有講究,水一定要用得準,放多了米飯會爛,放少了會燒成夾生飯。燒火必須用稻草柴,先用旺火,等鍋內沸騰后,再用小火燜,而燜的時間短了,米熟不透;燜的時長了,又有厚厚的一層鑊粢,只有水用得準,火燒得巧,這立夏飯才香。
茹先生在前堂沒什么事,見阿明在廚房又是淘糯米又是剝春筍,還要切肉剝豌豆,一個人忙不過來,便進去幫忙。因為這益壽堂雖然也用伙計,但事也不算多,所以這阿明名義上是店堂伙計,其實家中大大小小的雜務都由他給包了。
茹先生一邊幫阿明剝豌豆,一邊和他說些閑話,不一會兒工夫灶上便準備好了,阿明就點火燒鍋。
阿明用稻草柴燒火,等到旺火燒過,鍋內一片“噗噗”的沸騰聲起,阿明說聲火候差不多了,正要用小火燜,忽然南面傳來一陣鑼聲。過去農村鄉下都備有銅鑼,那是為了防火防盜的,一旦發生火災或者有盜匪,村民就敲銅鑼示警。這會兒,只聽得有人大叫道:“日本人來啦——日本人已在清河村搶糧食燒房子啦——”
正當大家亂哄哄的時候,洲錢南面清河村的一些村民已三三兩兩地逃進了洲錢,邊哭喊邊穿過集市往北逃去。
馮先生一見,不由慌了神,連忙叫阿明關店門,那時的店門是一塊塊的木板,早晨開店時拆下來,晚上打烊時再裝上去,叫做“排門板”。阿明擲下飯鑊子,連忙上排門。這時馮先生已整理好了店里的細軟,裝在一只箱子里,見阿明上好店門,就牽了老板娘的手,叫阿明捧了百寶箱,準備往北逃去,忽然他見茹先生沒有跟出來,忙回身去招呼:“一帆,日本人來了,快逃難去!”
那茹先生卻坐在灶頭前沒動,見馮先生回身來催,便道:“一梅,你和弟媳先走吧,我把這鑊立夏飯燒好了再走。”
馮先生以為茹先生放心不下那鑊立夏飯,急得直跺腳:“一鑊子糯米飯,值不了幾個銅鈿!”但拉他又拉不動,便叫道,“一帆,再不走,來不及啦!”
茹先生道:“你們走吧,我不會有事的!”
馮先生無奈,只得跺著腳走了。等馮先生他們走后,茹先生坐在灶頭前,抓起兩把稻草柴塞進灶膛,因灶火已熄滅,便閉住眼睛鼓起腮幫子用力吹了幾吹,那柴火遇風便“轟”的一聲燃著了,熊熊地燒了起來,火焰舔著鑊子底。茹先生接連往灶膛里塞進幾把柴,不一會兒那鍋糯米飯便飄出了香味。
忽然,傳來一陣陣皮鞋敲擊青石板的聲音,還夾雜著一陣陣日本鬼子的叫喊聲,茹先生不動聲色,繼續往灶膛里添稻草柴。
“砰砰砰——”終于有人用槍托敲門了,“開門!快快的,開門!”
茹先生一打開門,一群鬼子兵“咪西咪西,咪西咪西”地叫著,擁進店堂。
“咪西咪西的有?”一個戴眼鏡的鬼子兵用白繃帶吊著胳膊,嗅著鼻子問茹先生。茹先生還沒說話,只聽得店門外一陣喧嘩,瞎佬佬和幾個鬼子兵攙扶著一個軍官走進門來。
茹先生定睛一看,那鬼子軍官正是自己的冤家對頭——龜田太郎。只見龜田太郎大腿上用一塊破布包扎著,正滴著殷紅的血。
六
龜田太郎接過診箋一看,不由變了臉色:“你,你的,良心大大的壞……”說著就要抽指揮刀,正在這時,他忽然雙手捂著肚子“哇哇”叫了起來。
龜田太郎帶著鬼子兵來洲錢搶糧,在清河村因找不到糧食,便讓鬼子兵放火燒房子。想不到遭到了茹子歸抗日游擊隊的襲擊,龜田太郎指揮鬼子兵頑抗,被打死了十多個鬼子兵,龜田太郎自己也被茹子歸一槍擊中了左大腿。龜田太郎帶著剩下的十幾個又饑又渴的鬼子兵到了洲錢,想找一些食物充饑,忽然聞到了咸肉糯米飯的香味,便一起擁了過來。
龜田太郎一見茹先生,不由一愣,便“八格”一聲罵了出來:“你,你的兒子茹子歸,他竟敢襲擊皇軍!”
茹先生一見仇人,一雙眼睛也冷冷地盯著龜田太郎,忽然,他哈哈大聲笑了起來:“好好,子歸,你是我的好兒子。你干得好,對豺狼絕不能心慈手軟!”
“八格亞路!”龜田太郎不由惱羞成怒,他惡從心頭起,正想抽指揮刀,不料被茹子歸擊傷的大腿一陣劇痛,一個踉蹌差點兒摔倒,旁邊的瞎佬佬連忙攙住,直痛得龜田太郎齜牙咧嘴。
“啊哈,咪西咪西,大大的香!”忽然幾個鬼子兵叫了起來。
龜田太郎一回頭,只見幾個鬼子兵已循著香味圍住了那鍋正冒著熱氣的糯米飯,其余的幾個鬼子兵也一哄而上,哈哈笑著,手舞足蹈。
茹先生望著這群被糯米飯香味吸引來的鬼子兵,冷冷地笑了。他捧起一個陶瓷罐,走到灶臺前,擠開鬼子兵,拿起灶臺上的舀勺。
一個鬼子兵一把搶過那個瓦罐:“什么的干活?”鬼子兵把瓦罐放到鼻子底下,用力嗅了嗅,嘻嘻笑道,“豬油的,大大的,大大的香!”
茹先生舀了一大勺豬油,倒進飯鑊子,把米飯打松,豬油拌勻。那群鬼子兵早已各自找來碗筷,每人滿滿盛了一大碗,茹先生便在旁邊冷冷地看著。
猛然,一直在旁邊不聲不響的龜田太郎大吼一聲:“八格亞路!”
那群鬼子兵一聽,便捧著飯碗,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龜田太郎。
龜田太郎一雙眼睛像蛇一樣陰森森地盯著茹先生,過了一會兒,便朝旁邊的瞎佬佬努了努嘴,瞎佬佬會意,便三腳并作兩步走到灶前,盛了一碗糯米飯,遞到茹先生面前,嘿嘿笑道:“龜田太君讓你吃飯呢!”
茹先生看著龜田太郎那懷疑的眼神,便冷冷地接過飯碗,用竹筷扒了兩大口,美滋滋地咽下肚去。
“喲西!”那群鬼子兵一見茹先生先吃了糯米飯,不由歡呼一聲,便各自狼吞虎咽起來。那瞎佬佬便也找來兩只海碗,盛了滿滿兩大碗,先把一碗恭恭敬敬地捧到龜田太郎面前,然后自己也“吭哧吭哧”吃了起來。
龜田太郎捧起飯碗,忽然又放下了,只見他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布包來,一層一層打開,茹先生眼睛一瞥,看得清楚,原來是一張照片和一張紙片。龜田太郎瞇著眼睛看了照片一會兒,便遞到茹先生面前來。
茹先生仍毫無表情地接過,照片上有三個人,一男一女和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茹先生一眼認出,那一男一女正是自己的故交——龜田池下和大川松子夫婦,而那個小男孩正是自己當年從鬼門關救下來的小龜田太郎。茹先生還記得,這張照片正是當年龜田池下攜妻兒回國時自己給他們照的,照片以古運河畔迎恩橋為背景,照片上一家三口正微微笑著。
茹先生再看那張紙,不由大吃一驚,原來竟是龜田池下夫婦的絕命書。
茹先生再看龜田太郎,那面容相貌極似當年的龜田池下,他想不到三十多年前的故交如今已不在人世,不由隱隱約約從心底升起一絲惻隱之心。見龜田太郎正要往嘴里扒飯,他想伸手把龜田太郎手里的飯碗打翻……
忽然,龜田太郎伸手用竹筷指著茹先生,嘴里嚼著糯米飯,大叫道:“我的父親母親,就因為大日本軍隊到了中國,他們才死了,死了!我的,要為他們報仇,用中國人的血,祭奠他們的靈魂……”
看著龜田太郎窮兇極惡的樣子,茹先生不由嘆息一聲,他走到馮先生的診桌后面,在那張太師椅子上坐下,拿起那支用來開處方的毛筆,在一張診箋上書寫起來。
茹先生寫罷,把紙拿到龜田太郎面前,龜田太郎接過診箋一看,不由變了臉色:“你,你的,良心大大的壞……”說著,就要抽指揮刀,正在這時,他忽然雙手捂著肚子“哇哇”叫了起來。這時,瞎佬佬和其他的鬼子兵也丟了飯碗,雙手捂著肚子怪叫起來,不一會兒,這群鬼子和漢奸便痛得在地上打滾。
晚上,躲到四鄉的村民見集市上沒有動靜,想是鬼子已經退回縣城了,便陸續返回。梅先生和阿明也隨大家一起回到洲錢,當他們一跨進益壽堂,不由被店堂里的情景嚇呆了,只見地下灑滿了吃剩的立夏飯,還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多個鬼子的尸體,而茹先生端坐在馮先生平時為病人診病的太師椅子上,雙目平視,一副坦然的樣子,手上捏著一張照片和一張紙,一動不動,阿明上前一扶,茹先生便轟然倒下。
只見龜田太郎躺在地上,蜷縮著身子,手里也捏著一張紙,馮先生拾起一看,原來是一張自己為病人開處方的診箋,上面是茹先生的筆跡,是寫給日本人龜田池下夫婦的:
龜田池下、大川松子賢伉儷:
三十三年前,一帆于立夏日接太郎臨世,三十三年后,一帆同樣于立夏日,卻投毒于立夏飯,使立夏飯成太郎最后一餐,斃其于廚下。迎世送逝,均系一帆所為,亦悲亦喜,實難于言語表述。
如今已知池下、松子因緣于不孝子太郎而自縊,將此子送歸,請池下、松子在九泉之下好好管教。賢伉儷若地下有知,亦請勿怪故人一帆……
毒性已至,不及多言,就此擱筆。
友人茹一帆絕筆
尾聲
抗戰勝利后,石門縣鄉民為紀念茹先生夫婦的抗日英雄事跡,在迎恩橋堍的呂園中為茹先生夫婦修筑了合葬墓,墓前豎碑曰:石門雙英。
每年立夏日那天,縣城居民及四鄉村民都盛了立夏飯到墓前祭奠,雖為鄉民自發而為,但其場景頗為壯觀。
1980年5月5日,這天又是中國的立夏日,這天一早,“雙英墓”前立夏飯飄香,和往年一樣,本城居民和四鄉村民都來祭奠茹先生夫婦。這時,石門縣外事辦的一位負責人陪著一對日本夫婦來到了茹先生夫婦的墓前。
原來,這對日本夫婦男的名叫龜田和中,是龜田池下的孫子,也就是龜田太郎的兒子。他這次攜妻子專程到中國,是為當年自縊身死的祖父祖母給茹先生送一封當年沒法郵出的信的。當他聽了石門縣外事辦負責人的介紹,才知道當年發生在洲錢的那一幕慘烈場景,不由嘆息了一聲。便備了香燭,要到茹先生夫婦的墓前來祭奠。
來到茹先生墓前,龜田和中夫婦點燃香燭,先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然后龜田和中掏出一封信來,用生硬的中國話念道:
一帆君賢伉儷:
龜田池下和大川松子首先向一帆君賢伉儷及中國人民謝罪,日軍侵華,其罪滔天,罪人不再贅言,浪費紙墨。唯小犬太郎,獲生于中華,如今不思感恩,竟然揮戈相向,其罪當誅百回難赦,一帆君若能相遇,可代池下俟機毒斃,使其復歸中華土壤。
戴罪之人,不敢多說。
龜田太郎、大川松子再叩首
龜田和中念罷,便將信在墓前焚化。
四鄉來雙英墓前祭奠的村民見到此番情景,都感嘆不已。
責任編輯 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