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天涯淪落人

楊懷玉的妻子患癌癥死了，他把幾歲的兒子留給母親，只身來到省城，想靠打工掙錢，來還給妻子治病時欠下的外債。可進城多少天沒找到活，帶的錢也花光了。見不少進城的鄉下人都靠撿垃圾為業，就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這天夜里，露宿街頭的楊懷玉突然聽到“咣”的一聲，一個塑料壺從一輛垃圾車的網罩里掉了下來。楊懷玉尾隨著垃圾車跑出了市區，發現在一處背靜的山埡下面有一個剛剛啟用的垃圾場。楊懷玉不禁喜出望外，這里的垃圾堆里有不少垃圾可撿，看來還沒被別的撿垃圾的人發現。

楊懷玉撿了滿滿兩袋垃圾，到天明回到城邊那家廢品收購站賣了三十多元，比他在大街上撿垃圾強多了。接下來，楊懷玉又在這家廢品收購站附近找到了一個好住處，在開發區旁邊有一堆準備安裝下水道的水泥涵管，周圍長滿了一人深的蒿草。楊懷玉選了一根堆在上面的大涵管住了下來，總算有了個睡覺、遮風擋雨的地方。

楊懷玉每天都在半夜時來到垃圾場，等著垃圾車到來，匆匆撿完垃圾，天不亮又趕緊離開，不讓別的撿垃圾的發現他的行蹤。已經兩個多月了，還沒人跟他爭搶這里的垃圾。

這天夜里，楊懷玉又來到城外的垃圾場，卻看見垃圾堆旁站著一個黑影，天黑看不清，但分明是個人影。他壯著膽子大聲問：“誰？”那黑影不應聲，卻向他跳了幾跳。楊懷玉嚇得后退一步，又問：“你到底是人是鬼？是人就說話!”

那黑影還是不吭聲，卻慢慢地向楊懷玉移動了過來，把他嚇得掉頭就跑。

第二天夜里，楊懷玉又去城外的垃圾場。可是剛走到那里，就又看到那黑影在垃圾堆上時隱時現，時動時靜，時大時小，比昨晚顯得更加神秘和恐怖。楊懷玉站住了，為了給自己壯膽，朝那黑影喊道：“誰在那里？”

那黑影還是不說話，又一蹦一跳地朝楊懷玉移動了過來，又把他嚇得掉頭就跑。

楊懷玉有幾天沒敢再去城外的垃圾場了，可是白天走街串巷撿垃圾又苦又累，一天才掙十來元。他決定夜里還去那里，再說了，就是那黑影真的是鬼，也不能總待在垃圾場吧？待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場做什么啊？為了防止再遇上那黑影，臨走時他找了一根棍子，這回他下定決心，無論是鬼是人都要把它弄個明白。

楊懷玉握著木棍悄悄地摸進垃圾場，細細地觀察周圍的動靜。這時，他聽見不遠處有翻找垃圾的聲音，循聲望去，又看見了那黑影。楊懷玉悄悄地走近那黑影，到跟前才斷定不是鬼，是人。那黑影的背上也背著一個破蛇皮袋子，佝僂著身子，正在尋找著可以賣錢的垃圾。

楊懷玉氣得真想躥上去揍那人一頓，咱們同是拾垃圾的，你為何要嚇我？可他又想，如果揍他一頓，他要是招來更多撿垃圾的怎么辦？他要先弄清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住在哪里，他是怎么知道這里有垃圾場的？

天快亮的時候，那個黑影也像楊懷玉一樣，背著蛇皮袋子匆匆離開了垃圾場，來到城郊的廢品收購站，賣掉垃圾之后，又匆忙往城郊的另一個方向走去。楊懷玉遠遠地跟著他，來到一個廢棄的城墻根的時候，才發現這里住著許多撿垃圾和乞討的人，沿著城墻根一溜兒搭著許多矮小的棚子。這時，楊懷玉也終于看清了，那個夜里在垃圾場扮成鬼影嚇唬他的是一個年老的女人，脊背佝僂，衣衫破爛，臉面黝黑而憔悴。老女人鉆進一間低矮破爛的小塑料棚之后，就再也沒有出來。

第二天夜里，楊懷玉來到垃圾場，又看見了那團黑影。那黑影見他來，又一蹦一跳裝神弄鬼地嚇他。這回楊懷玉知道她是那個老女人，不再像前幾次那樣害怕了，他說：“別跳了，你這是何苦呢？都是從農村來，動什么心計啊！”

老女人看她的把戲被戳穿了，果然不蹦跳了，她一步一步走過來，在垃圾堆的那一邊撿起垃圾來了。楊懷玉問道:“你是哪里人，什么時候來城里的，家里還有誰？你這么大年紀了，子女們讓你出來嗎？”看她不應聲，楊懷玉心想她一定是年紀大了，眼花耳聾，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可是有一天夜里，楊懷玉去垃圾場卻沒有發現那老女人的影子，詫異間忽聽那邊傳來一陣凄厲的呻吟聲，把他嚇了一跳。循聲走過去，見那老女人坐在垃圾堆邊，一只手艱難地翻著垃圾，另一只手捧著自己的腦袋。看她行動艱難，楊懷玉對她有了幾分同情:“我幫你撿吧？”他走到她身邊，用筢子麻利地扒著垃圾堆，把廢紙盒礦泉水瓶塑料袋之類的東西往她的破袋子里裝。老女人開始不讓他裝，可他決心要幫她，還對她說：“你歇歇吧。”

天明時，老女人背著垃圾朝城內走，楊懷玉看她行走艱難，身子一步一趔趄，趕上去把她肩上的垃圾袋搶過來背在自己肩上:“你病了吧，我送送你。”

老女人把垃圾袋搶過來，卻開口說話了:“你快回去背你自己的吧。”

楊懷玉驚訝道:“你原來不聾不啞，你是怎么了啊？”

老女人說：“可能感冒了，有些發燒，腦袋疼得很啊！”

楊懷玉問：“吃藥了嗎?”

老女人說：“沒那么金貴，過幾天就好了。”

楊懷玉不由分說，從她肩頭搶過垃圾袋背在自己的肩頭。老女人再沒作聲，默默地跟著他來到城郊，對他說現在不要他送了，跟她住一塊兒的撿垃圾的人一直在盤問她夜里到哪里撿垃圾去了，他們也要跟她一塊兒去呢。楊懷玉擔心那些人跟蹤她到垃圾場，又不放心她的病，就跟她說：“要不你住到我那里吧？”

老女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謝謝你，其實我知道你住在哪里，所以那天晚上才跟蹤你到垃圾場的。不過，住你那里，給你添麻煩了。”

天快黑的時候，那老女人果然來到楊懷玉的住處，瞅著面前一大堆水泥涵管，跟楊懷玉說:“我睡那邊那根涵管，我們還是離遠一點好。”說著爬上旁邊那堆大涵管，鉆了進去。

從此之后，楊懷玉和那老女人半夜里一起去城外的垃圾場撿垃圾，到天明一起回來。有時老女人撿的多背不動，楊懷玉就幫她背。楊懷玉年輕，睡眠好，夜里起來的時候都是老女人叫醒他的。兩人都有了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那堆水泥涵管的不遠處有一個水塘，到晚上，楊懷玉讓那老女人先去水塘上洗澡，然后自己再去洗。這天晚上，那老女人在水塘上洗澡，這邊的楊懷玉忽然聽到她一聲驚叫，他趕緊跑過去，只見她在水里向外邊爬邊伸手讓他拉她。上來后對他說：“這水塘是鍋底形的，中間很深，剛才我差點滑進去，你洗澡可要注意啊！”

楊懷玉吃驚地盯著老女人的臉，發現她洗過之后的臉沒有白天看起來那樣黑了，也沒有那樣憔悴了，在月光下顯出一種嬌美和白皙，腰也不佝僂了，濕濕的衣衫緊緊地貼在胸口，胸口就變得十分的豐滿。楊懷玉不解地問她：“你很年輕很漂亮的，為什么要把臉涂成那個模樣，還要佝僂著腰，裝成又老又丑的樣子？”

那女人的臉上頓時掛起了淚花:“我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啊，那天夜里我睡在一個小巷子的角落里，差點被人給強暴了……”

楊懷玉感嘆了一陣，又笑著問她：“那你跟我住在一起，難道不怕我嗎？”

那女人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楊懷玉和那女人半夜里去垃圾場撿垃圾，天明回來賣給廢品收購站后，還要繼續在街上撿垃圾的。這天傍晚，他們一同回到住處時，發現他們睡了幾個月的水泥涵管被拉走了，只留下一個有幾道裂口的水泥涵管被廢棄在這里。他倆四目相對，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半天，楊懷玉跟那女人說：“你進去睡吧，我在外邊守護著你。”

“這怎么行？這里原來是你的住處，還是你進去睡吧。”他們推讓了好久，那女人說：“要不這樣吧，咱們一起睡里邊吧。”

楊懷玉覺得難為情，但也只好這樣了。他們盡管是一對三十多歲的年輕男女，但奔波了一整天，累得要死，鉆進水泥涵管里馬上就睡著了。還沒等他們醒來去垃圾場，卻被一陣呵斥聲驚醒了，手電筒的強光照進來，刺得他們睜不開眼睛。當他們從水泥涵管里爬出來，只見面前站著兩位警察，旁邊還停著一輛警車。原來，今天晚上公安機關在全城進行掃黃打非整治行動，他們撞到槍口上了。那位瘦高警察問楊懷玉：“你是干什么的？”

楊懷玉說：“我是撿垃圾的。”

瘦高警察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他媽的，撿垃圾的還嫖娼！”

楊懷玉急中生智，趕緊說：“不，我們是夫妻。”

那女人看他這么說，也趕緊說他們是夫妻。瘦高警察說：“是不是夫妻，到派出所再說。”

他們被警車拉到派出所后，楊懷玉和那女人被隔離在兩間屋子里。審問楊懷玉的不是抓他們的那兩個警察，是一位姓高的所長。高所長看了楊懷玉的身份證，接著問他：“你們真的是夫妻？”楊懷玉說是的。高所長要看他們的結婚證。楊懷玉說結婚證在家里呢，出來時沒帶。高所長說：“那你說說她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娘家是哪里的？”

楊懷玉被問住了，和那女人在一起雖說也有幾個月了，可他們整天忙忙碌碌，根本沒工夫在一起說閑話。那女人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娘家是哪里的，他還真的不知道呢。沒辦法，楊懷玉只得向高所長說出了實情，從那女人開始在垃圾場裝鬼嚇他，說到那些水泥涵管被拉走，只剩下一個了，他們沒辦法才睡到一起的，但他們什么也沒做，再說累得要死，也沒那精力……

第二天，高所長調查走訪了街上那些撿垃圾的，還有那家廢品收購站，確信楊懷玉和那女人是撿垃圾的。在放他們出來的時候，高所長跟他們說：“我姐夫在城里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工地上原來有一對夫妻給民工們做飯，前天有事走了，你們愿意的話，我可以介紹你們去那里。”

楊懷玉和那女人自然一百個愿意，在工地上給民工們做飯，多好的差事啊，再說又有了安身之處，比撿垃圾、鉆水泥涵管強到天上了。

高所長把他們帶到工地上，當天他們就進入了角色。民工們都以為他們是夫妻，叫楊懷玉大哥，叫那女人大嫂。之后，楊懷玉才知道那女人叫秋蘭，比他小一歲，老公前年死于癌癥，她撇下幾歲的孩子，一個人出來掙錢還債。看來他們有著相同的命運和遭遇，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不久，楊懷玉和秋蘭在工地上舉行了婚禮，派出所高所長是他們的主婚人。

插 圖安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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