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拍攝中遇到語言障礙
進入中蒙邊境,我第一次在采訪中遇到了語言障礙。
那是在離開滿洲里之后,我沿中蒙邊境一路南下,來到了一座以蒙古族居民為主的邊境城市新巴爾虎左旗,也稱東旗。我在這里路遇一位熱心的蒙古族的士司機白大叔,他曾經在政府部門工作,那時靠背誦毛選自學了漢語。我們聊得投緣,他隨后提議帶我到他的老朋友,一個地地道道的蒙古族牧民家中做客。
我們驅車來到距離東旗20多公里外的一片草原,幾頂蒙古包守候著吃草的牛羊,濃濃的牧民生活氣息撲面而來,我在這兒認識了勤勞能干的薩仁格日勒阿姨和她80歲的老母親,還有她們的鄰居,開拖拉機的巴圖大叔,但是他們都不會說漢語,我要和他們交流只能靠白大叔翻譯。老奶奶和阿姨熱情地邀請我住在她們的蒙古包里,我覺得這是一次拍攝當地人真實生活的好機會,所以很高興地留了下來,但是白大叔還有工作,不便久留。我唯一的翻譯走了,采訪和拍攝能順利嗎?
先交朋友
我先回城拿行李,順便給她們買了些水果和酒水,等我吃過晚飯,請白大叔再把我載回蒙古包的時候,阿姨和老奶奶都快要睡了。蒙古包里不通電,摸著黑,阿姨點上了蠟燭,我把水果送到老奶奶手上,她盤腿端坐床前,口中呢喃,很高興地接過這些禮品,并一一在額頭上輕輕觸碰一下。我雖然聽不懂她的話,但卻因為這優雅的禮節讀懂了她溫柔善良的心。
這小小的蒙古包里只有兩張小床,我跟白大叔說,千萬別太給阿姨她們添麻煩,我就隨便在地上湊合一晚得了。一旁忙乎著搭地鋪的阿姨執意要我睡她的床,我覺得實在過意不去,一勁兒推脫著。白大叔對我說:“這就是蒙古族人,客人來了是絕對要讓客人睡床的。況且以前我們牧民就是直接睡地,習慣了,你就別爭了。”
白大叔開車走了,剩下我跟完全不懂漢語的老奶奶和阿姨。帳篷外兩條看家狗的吠聲也漸漸平息,四下突然變得格外安靜,只有不遠處牛兒懶懶的叫聲。我坐在床前看阿姨還在忙乎著給我倒奶茶,她和老奶奶之間說著蒙語,兩人都沖我笑,沒有了白大叔當翻譯,我猜測她們可能是在議論我,可自己一句蒙語不會說,無從應答,只能報以微笑。
入睡前,直到實在憋不住,我跟阿姨比劃著要去外面上廁所。星夜之下,蒙古包外一大片平展展的草原,連一個遮擋的草垛都沒有,阿姨指了指不遠處一頭最大的奶牛,讓我就蹲到它的身后去“野外作業”。那頭奶牛緊緊地盯著我,我走哪兒它盯哪兒,讓我著實有些不自在。回到蒙古包,我戴著的露營專用頭燈引起了老奶奶的興趣,我將頭燈戴在她頭上,燈光映照著老奶奶雪白的蒙式發辮,漂亮極了。臨睡前,我把頭燈放在阿姨身邊的小桌上,比劃著說晚上大家要用就拿,不用點蠟燭了。
草原之夜絕非總是靜謐的夜,那個夜晚我只覺得倒像是來到旋風的中心。草原上呼呼的風仿佛很近又仿佛很遠,更像是有無數銳利的尖刀撕扯、切割著,可在蒙古包內卻溫暖寧靜,彌漫著家庭的溫馨。我細細品味著這神奇的蒙古包在草原上給人的奇特安全感,正要沉沉睡去,帳篷外開始電閃雷鳴,不一會兒,雨點像石頭一樣砸在帳頂。薩仁格日勒阿姨騰地起身,沖出去把蒙古包四周固定用的牽繩一一拉緊,我連忙把頭燈給她遞了出去,這樣既能照明,她還能騰出兩只手來干活兒。
草原母親的勇猛讓我很是吃驚,聽白大叔說過,這樣一頂傳統的蒙古包,通常家里的婦女一人就能支能拆,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后來我把這燈送給了薩仁格日勒阿姨,覺得它在蒙古包里也許更有用。阿姨一開始還和我客氣,但在明白了我的心意后,便很高興地收下了這個小禮物。不過,讓我感到吃驚的是,她手里拿著頭燈,突然一把抱住了我,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我對此毫無準備,但是眼前看到的是阿姨充滿慈愛的真摯面龐,眼角的皺紋都因為這樣的笑容變得像花朵綻放一樣美麗。雖然語言不通,心靈卻是相通的。
原生態的記錄
清晨,天剛蒙蒙亮,就聽見牛群此起彼伏的叫聲,隨后,兩條家犬興奮異常地圍著蒙古包奔跑,那踢里踏拉的聲響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我驚醒,以為是蒙古包外的一圈小支棍散架了,正在坍塌。驚慌之中從床上跳了起來,見阿姨已經穿好衣服起床了,她轉身沖我親切地一笑,我這才安下心來。一看表,剛4點半。阿姨示意讓我繼續睡,但我已把攝像機拿在了手里,我舉了舉這小機器,以征求阿姨的同意,能否拍攝她,阿姨又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慈祥中閃出一絲羞澀。我沒有再關機,于是我的鏡頭里記錄下了這位蒙古族母親的忙碌早晨。
薩仁格日勒阿姨十分勤勞,疊床、燒牛糞生火、做早餐、擠牛奶、煮奶茶、做奶皮、曬奶干……幾乎一刻不停。80歲的老奶奶也起得很早,雖然腿腳不靈便了,但也參與生火加柴或者收集牛糞。我從老奶奶的女兒身上似乎也能看到她過去的影子。但是現在她的女兒把她照顧得很好。她則用更多的時間誦經念佛。后來白大叔幫我翻譯,我才知道,老奶奶還有一個親哥哥生活在蒙古國,新中國成立,他們到處游牧,走著走著就分到了兩個國家生活,現在每三個月通關的時候,他們才有機會走走親戚。對于幸福的看法,老奶奶覺得自己活到80多歲相當幸福了,因為兒女都十分孝順。
其實,薩仁格日勒阿姨的丈夫和兒子都在東旗工作,住在市里的樓房,就像越來越多的蒙古族人那樣漸漸改變了游牧的生活方式。可是老奶奶習慣了住蒙古包,所以她的女兒便陪伴著她,她們繼續保留了祖祖輩輩的生活習慣,拉著轆轤車,里面鎖著全部家當生活在草原,以放牧和制作奶制品為生。我能拍到她們實屬幸運。
后期剪輯的時候,我發現這一段的素材同期聲很干凈,除了風聲、牛羊偶爾的叫聲、狗吠和擠牛奶的聲音。由于語言不通,我基本上沒有因為采訪去打斷這樣一個原生態的記錄,也算是變劣勢為優勢了吧,最后的影片呈現效果讓我感到意外的獨特。紀錄片《敦煌》和《外灘》的總導演周兵老師在看過此片時,很親和地對我說,“這樣的片子,我拍不到,正是因為你一個人,拿著小機器,住進牧民家里,融入到她們的生活,才會有如此原生態的記錄,這樣很真實,很有人類學的價值。因為真正的牧民生活其實正在一點點消失。”
在《邊疆問路》的第四集《呼倫湖畔》中,我有將近8分鐘的段落呈現這段原生態的記錄,適當地配以音樂。不論是牧民家做出來的純正奶皮,煮奶茶還是擠牛奶的過程,觀眾們都會很專注地觀看,絲毫沒有因為沒有采訪而覺得冗長枯燥。比如,擠牛奶的過程中,薩仁格日勒阿姨先讓小牛吃奶,吮吸出奶汁再把小牛牽到一邊,以便順暢地擠出鮮奶。結果有的小牛非常倔強,和阿姨斗智斗勇,玩起了捉迷藏。而善良的阿姨又只好一再地退讓妥協,讓小牛瞪大著眼睛繼續吮吸母牛的奶汁……這些畫面雖然沒有主人公的講述,卻都是生動的故事,那種屬于牧民文化的原生態的生活本身就是看點。
因此,我更深刻地體會到,影像是可以超越語言的。
藏區拍攝遇險
在北京休整了一段時間后,我直飛拉薩繼續我的邊疆之行。
在藏區拍攝,語言障礙的問題更加凸顯,有時連翻譯都找不到。自己學會的一兩句藏語也僅限于“扎西德勒”(藏語:吉祥如意)、“吐吉其(藏語:謝謝)”。后來,我一點點總結在藏區采訪的經驗,發現如果能用心體味出藏區撼人心魄的自然景觀,以及宗教信仰所營造出的神秘與神圣的氛圍,影像一樣可以超越語言。
不論采訪誰,尊重是第一位的。我從尊重藏民的宗教信仰和他們的家園開始,和他們一起轉山,一起跳鍋莊,這個時候,我舉著攝像機就不會打擾他們,而是成為他們原生態生活中的一分子。
不過,藏區畢竟是高海拔地區,我專注于拍攝,可能剛開始忽略了這一點,體力過于透支,差一點丟了性命。
我遭遇到的意外其實就是高原上最常見的急性缺氧。剛進藏的第四天,我跟拍藏民們轉山,徒步了4個小時,晚上又住在海拔4900米的納木錯,呼吸越來越困難,頭疼欲裂。原本想著忍一忍,第二天也許就好了,沒想到接下來高原反應卻變得越來越厲害。大概到夜里11點多,我的手腳和臉已經全麻。
我想起拼車同行的香港父子帶著氧氣瓶,他們就住在隔壁,但又不好意思這么晚打擾別人,心想再忍忍吧。可過了不一會兒,那種可怕的麻痹感迅速地躥遍全身,侵入我的五臟六腑,感覺腹部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而且越壓越緊。我開始感到害怕了,仿佛自己正一點點被活埋,一直埋到心臟和肺。我大口大口地吸氣卻怎么也吸不到,這時才終于意識到這樣下去是挨不到天明的,于是使出全身力氣呼救,幸好帳篷之間還隔得比較近,很快周圍的人們都趕過來了。
香港父子馬上拿來了他們的氧氣罐幫我輸氧,藏族司機尼瑪立即給我喂“紅景天”。我神志有所緩和,但是全身仍麻痹著無法動彈,大家馬上把我抬上車,火速向海拔略低一些的當雄縣城駛去。可到了縣醫院,連一個值班的醫生護士也沒有,我的救命恩人們又迅速做出決定連夜下撤到海拔更低一些的拉薩。
我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接近死亡的感覺(可能夸張了些,但是呼吸不到空氣的窒息感真的難以形容),幸運的是,當死神向我逼近時,我及時得到了身邊這些萍水相逢的好心人的救助,他們是那樣不顧一切地緊張迅速地行動著,車子剛下行了500米我就感到明顯有了好轉,等回到拉薩全身的麻痹感也漸漸消失了。
現在的我又活泛起來,好像從來沒有過那段生死經歷似的。我感受到了高原的雄奇與壯美,同時也領教了它的艱險與冷酷。
在拉薩調整了一下身體狀況,我繼續上路,行走一個半月,從西藏到云南再到廣西,一路拍攝和記錄著邊境線上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