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2日 晴
我們寢室的傳達室阿婆,其實也不過四十多歲的光景,但由于一張臉長得極其兇神惡煞,學生們便私底下稱呼她為“老巫婆”。這綽號自然是不敢當著她的面叫的。于是,每每走過她身旁時,便相視“嘻”笑一聲,同伴便當即心神意會。久而久之,她竟察覺出了什么,每遇這嘻笑,便掉轉頭去。
“老巫婆”的兩道眉毛很濃,眉頭很重。學生私下里說這是因為她常皺眉所致的。她的雙眼很大,銅鈴般的眼睛即使只看著你也讓人發(fā)毛,有人說,她的眼是瞪大的。她的嘴很癟,正如那些嘴上沒了牙的老太婆的嘴。有一回,我聽一女生神秘兮兮地說:
“你說她那嘴怎么長成那樣?”
“為什么?”
“話說太多了唄!”那女生撇撇嘴。
于是,待我下一次見到她時,便拼命盯著那嘴。仿佛中,我竟也覺得那嘴確實是話講多了才那樣的。
她的一張臉很皺,皮膚自然是不好,還有大大小小的褐斑,猶如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她的前額又微向外凸,我也禁不住在心里偷偷叫她“猿人”。
“猿人”不僅長得兇神惡煞,說話也咄咄逼人。女生寢室向來都是男家長要止步的,于是,每逢有父親想要幫女兒將東西拎進寢室時,她便會展露一臉兇相。
“你,你們干什么去?不識字嗎?‘男士止步’!”她雙手叉腰,嘴里吐著白霧。
一般的家長都會被她怔住,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耷拉下腦袋,悻悻地轉身離開。但也有的家長反瞪一眼,絲毫不把這個小個子女人放在眼里。
“東西太多了,孩子一個人拿不上。”有家長一邊說一邊還是往上走。
她“騰”地一下便躍到那家長面前,伸出食指,指著那家長的鼻尖,她的聲音細而尖,活脫脫魯迅筆下的那個“圓規(guī)”。
“你們的女兒也住著,我要是放別的家長上去,你們能夠安心嗎?”
她的這句話很奏效,于是每逢這樣的事勝利者一定是她。
有一次我也遇到了這種情況,那時天氣陡然變涼,媽媽給我整了整整四大袋的冬衣。我原想趁她不注意時讓爸爸幫我拎上去,沒料到正撞上她坐在寢室樓下打毛衣。
看著我們走過去,她站了起來,依舊是那雙手插要的姿勢,我想她又要說了:“‘男士止步’!沒看見嗎?”
不想,她竟沒有說。我看到她的目光落在我的四大袋衣服上,她想了一會說:
“我?guī)湍懔嗌先グ?”
說著,她鎖了寢室樓的門,從我爸爸手中接過袋子。
“呦!閨女就是要嬌慣些。”她說這話時依舊是她那細而長的嗓音。
我不吭聲,心中對那聲音頗有抵觸情緒。
“有媽疼就是好,哪像我,從小就是個孤兒。”
我瞪大了眼睛望著她。在一剎那,仿佛就由于她是孤兒,我就覺得她那站姿,那嗓音都是可以原諒的了。
到寢室后,我將被子曬到陽臺上。她在后面叫,“小鬼頭都不看天氣預報,今天要下雨的嘞!”我不理她,繼續(xù)曬我的被子。“陽光這么好,怎么會下雨呢?現(xiàn)在的天氣預報有多少是準的。”
我回頭,恰巧看著她搖了搖頭,她想了一會兒又說:“還是曬著吧!曬著也好。過幾天就冷了,小姑娘晚上睡覺也怪冷清的。哎,這天——這天也不礙事,不礙事,一會兒要下了雨,我?guī)湍闶者M來。”
我冷冷地扔過去一聲“謝謝”,宛如例行公事一樣。
那天的天氣預報竟出奇的準,下午大約四點多鐘,突然就刮了狂風。我借了傘,急匆匆地往寢室趕,可還未進寢室門,大雨就下來了。我差一點哭出來,這么冷的天,晚上我抱著濕漉漉的被子不感冒才怪。
剛走進寢室大門,她便叫住了我。
“你的被子我拿下來曬了,還好,來得及收回來了。”她一臉得意。
她把我的被子塞進我手里便轉身走了。我把手伸進被子摸了摸,沒有一處濕的,而且疊得方方正正。
我看著她的背影,竟愈發(fā)覺得高大起來。
之后,我每遇見她便脆生生地叫“阿姨好”,她好像極不習慣似的,但看上去極高興,連眼角的皺紋也集在了一起。
有一段時間,我常看見她幫人打開水。我心想著付她點錢讓她也幫我打。于是,有一次晚自修下課時,我走進寢室門時恰巧看見她正遞給一個女生一個熱水瓶,并笑著叮囑了幾句。我走上前去:
“阿姨,您閨女?”
“啊,啊,這……”
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阿姨,您最近在幫人打開水啊!我想求您件事兒……”
“嗨!你說她呀!怎么能是我閨女?她是我一個朋友的女兒。前段時間腿受傷了,我想別的也沒有什么可幫的,就幫她打打開水吧!你剛剛想說求我什么事兒?”
“……”
我竟一時語塞,沒有勇氣說出口了。我若給她錢豈不是侮辱了她;若不給她錢,又怎好意思讓她白跑呢?
一次看到她在打掃我們寢室樓的廁所,我便走過去。
“阿姨,在忙著呢?”
“哎!”
“阿姨,這樣惡心不?”
“惡心,沒惡心可說的,不干活我找誰要錢去?反正每天都這樣,習慣了。”
“每天?”我驚叫。
“那是。我不像你們,沒錢了就向父母要,我要掙錢吃飯的。干這活起碼工資保障,我丈夫在工地上辛苦一整天還不一定拿得到工資呢?”
她不停地感嘆生不逢時,沒碰上好年代。我知道大人一叨念這個準沒完,于是趁她不注意趕緊閃。
她其余的空閑時間幾乎都花在打毛衣上了。有次我聽見她一邊打毛衣一邊還哼著什么。
“阿姨,哼什么調兒啊?”
“《葬花》我們那時流行的。”
她把“流行”兩個詞念得很響。
我自然是不懂什么《葬花》不《葬花》的。指隱約覺得她也并不如我想象中的古板。
寒假過后再回到學校里時,寢室樓下的櫻花開得正盛。她站在櫻花樹下,過了一個新年,她的面容沒怎么變,單是更佝僂了些。
“阿姨,新年好啊!”
“新年好!你看,櫻花開了。”
我抬頭,她的笑臉竟讓我覺得很明媚,似乎也沒有先前那樣覺得丑了。正月十五,她仿佛還穿著過年的衣服,就像張愛玲筆下那個穿紅戴綠的姑娘,很是鮮艷。若在往常,我看見這樣俗氣的穿戴定會皺眉,但是今天,我竟覺得櫻花叢中的她竟也不落俗套。
前幾天回寢室的時候,我遠遠就看見她穿著那身顯眼的衣服在掃飄落的櫻花瓣。我聽見身旁走過的兩個女孩在嬉笑著:“都一把年紀了還扮嫩呢!”我竟然有些憤怒。
我很吃驚,三個月前的我還會和她們一般地嘲笑她,可是我今天竟感到了憤怒。
我甚至都沒有走近去看看的想法。如果我有相機,我一定會拿起相機對準她,卻不會按快門。我害怕我會驚醒她的夢,她少女時代的夢。
浙江省新昌中學越新文學社
指導教師:何文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