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十七歲高齡的黃正襄先生,人稱是當下中國書畫界“海歸派”大師級領軍人物。他與黃永玉被尊稱為“二黃”。
黃正襄在自撰的《傳略》中,便以一首七言詩開篇:
坎坷半世逐風塵。書畫詩文只效顰。
往事云煙渾似夢。醒看萬木盡逢春。
又在結束時坦言:“總之。我的一生前后生涯判若兩人。俗云:‘木生于崗則高,魚潛于淵則深。’我能獲此殊榮,全賴今日之盛世,絕非一己之功……”
讓我們一起來看看他的“前后生涯”是如何“判若兩人”的吧。這得先從黃家三代都出“翰林”的傳奇說起。周恩來總理說“新社會的文史研究館館員,是當代翰林”。黃家三代四人,都是新中國的“文史研究館館員”,黃彥威、黃正襄父子是北京市文史研究館館員:黃正襄的哥哥黃畬和侄子黃均還是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呢。如果加上他的叔叔是清末翰林,黃家則是一家三代有五人是“翰林”了!
父親趕考參加“公車上書”,一家三代是文史館館員
黃正襄的祖父黃玉柱,是在福建中舉的臺灣舉人。曾經在廣西桂林為官,是著名的臺灣籍畫家,最擅長畫竹。他的父親黃彥威、叔父黃彥鴻都在臺灣考取了舉人。
當時,臺灣的舉人如果要考進士,就必須到皇城北京參加考試。中舉后的黃彥威兄弟便起程赴大陸,乘舟過海、千里迢迢進京趕考。這時,正當清朝與日本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此事件激起全國人民的極大憤怒與抗議,進京趕考的學子更是義憤填膺,黃彥威、黃彥鴻兄弟便參加了康有為組織發起的“公車上書”運動。
清朝割臺之后,臺灣許多讀書人、士大夫不愿為日寇奴役,便陸續返回大陸的閩、粵原籍。其時,黃彥鴻留京刻苦攻讀,考取了進士,在翰林院任編修。黃彥威則出任山西朔州知州,后又轉任福建、河南等地知事。民國時期,他在北平任職。最后留京十多年,以教書為生。新中國成立后,經周總理介紹,黃彥威被聘為北京市文史研究館館員,著有《浣月齋吟稿》,于1958年辭世,享年九十六歲。
兄長書稿存放在毛主席書房,請耀邦同志派人查找
黃正襄之兄黃畬,字經笙,號紉蘭簃主。自幼隨父從臺來京,1941年考入北平國學院,專攻古典詩詞及辭賦。畢業后曾先后參加蟄園詩社、瓶花簃詞社、咫社詞社、庚寅詞社等社團,與關賡麟、章士釗、葉恭綽、夏仁虎、龍沐勛、張伯駒、王冷齋、黃君坦、肖勞諸社友切磋詩詞、相互唱和。
由于父親黃彥威早年便與周恩來相識,新中國成立后,又由周總理推薦他在文史研究館工作,被禮聘為北京市文史研究館館員。新中國成立之初,全國只有“北京市文史研究館”,當時中央文史研究館尚未成立。20世紀50年代,黃畬因在外地工作,不便照顧年邁的父親,他寫信給周總理呈述此意,并將本人簡歷與一部《三海全詠》書稿一同呈送他審閱:根據周總理指示,將黃畬調回北京,并日后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成立后的第一批館員。
黃畬成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后,特將《三海全詠》書稿呈送毛澤東主席。毛主席看后即將此書稿放置在他的書房中,幾經工作人員整理、搬放多次,又因幾十年來管理書房的工作人員有所變動,故有“耀邦同志兩次派人查找書稿”之事。
毛主席逝世后,黃畬在整理出版自己的文集時,才想起此書稿已呈送給毛主席了。為此,他特地寫信給時任中共中央組織部部長的胡耀邦同志,請他幫忙找找。耀邦同志為此兩次派專人查找,在毛主席書房中歷時兩天之久,好不容易才找到,并按他的指示,將《三海全詠》書稿復印件仍保留在毛主席書房之中,將書稿原件奉還給作者黃畬。此事成為文化界一大美談。
1978年,北海公園和景山公園重新對外開放時,胡耀邦得知缺少宣傳材料,便將《三海全詠》中有關北海公園的資料復印,送給公園管理處以供參考。由此可見,他在政務繁忙之中,卻擠出時間閱讀了《三海全詠》,并存記于心了。
《三海全詠》為黃畬二十八歲時所寫。當時他住在中南海的流水音,游遍三海無數次,并認真查閱了大量的文獻資料,而且追根溯源地對每處景點進行了仔細的考察。又根據自己的研究心得,于每一段前面做詩一首為引子,加以導讀詮釋,增其趣味。旨在為后人了解、研究三海園林之方便,從而將資料匯集一起,寫成《三海全詠》。1941年此書稿曾連續在北平報刊上發表。一個甲子之后。在全國政協和中央文史研究館的大力支持下,《三海全詠》終于出版發行。黃畬于2008年去世,享年九十六歲。
侄子畫作收入中學課本,任教中央美院桃李天下
黃均是黃正襄的侄子,這是按輩分而言。其實,當叔叔的黃正襄卻比侄子年齡還要小十歲。黃均既是中國著名的大畫家、書法家、美術教育家、美院教授,還是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20世紀50年代,中國歷史博物館陳列的《鄭成功收復臺灣》的巨幅畫卷,就是黃均特意創作的。此幅巨畫最為周恩來總理看重。此畫展出后,即被收入中學課本和歷史教材、資料等書籍中。在“文革”以前,他的畫作未經中宣部、文化部、中國美協和文物局等有關部門的批準,是絕不允許被攜帶出境的。
黃均曾經跟齊白石、陳半丁、秦仲文等大師名家學畫,并拜師于徐燕孫、陳少梅、劉凌滄門下。因此,與其家學淵源一脈相承的他,在大師名家指點下,加上自己的勤奮、修養和悟性,他的畫作水平突飛猛進,由于他的功底特別扎實,技藝猶為精湛。黃均還是溥心畬的人室弟子,在寧砥中之前,是寧的師兄。今年黃均已是九十七歲的長壽老人了,他一生從事教育事業,為祖國畫苑培育棟梁之材,可謂桃李滿天下了。
意境“詩畫相表里”,風格“中西合璧”
黃正襄1923年生于臺灣淡水縣,因為長輩酷愛書畫,受家庭熏陶,他自幼年便樂此不疲。加之家居淡水,山水相依、海浪帆影、漁歌互答,風景如畫。稍長,他拜臺灣畫家林中明先生為師,立志拓展自己在書畫上的潛質與天賦,更加勤奮習畫,刻苦鉆研。畢竟家風相傳,習文弄墨已潛移默化地植入其血脈。
黃家雖為書畫世家,生活卻很清苦。父親不愿他再走繪畫之路,就向他講述了閻立本這個在當時最著名的大畫家也要給皇帝跪著作畫,受到人格侮辱,閻立本發誓日后不讓自己的兒子學畫的故事。少年黃正襄明白父親的良苦用心,深知學畫將無以為生,但是迷戀于丹青的他,依然無法放棄自己的理想與追求。他對繪畫如此濃厚的興趣,也讓父親為之感動了,也就聽任他忘情于書畫之中了。
在開蒙恩師林中明先生的諄諄教誨下,黃正襄更加勤學苦練,進步很大,對書畫藝術的體悟漸入佳境。終于有一天,恩師對他深情地說道:“中國國畫之發祥地乃在祖國大陸,欲有所成,非去尋根訪源,方可成就千古大業。”于是他毅然離開臺灣來到北京。
黃正襄1943年離開家鄉來到北京,并于1944年考取北京大學,1948年畢業。在京期間,黃正襄由齊白石引薦,拜國畫大師胡佩衡為師,專攻山水。北大畢業后,他定居北京,在新大眾出版社當編輯的同時創作連環畫,先后出版了《新中國英雄排》等多部連環畫冊。一次,他去畫家劉凌滄先生家拜望,見劉先生的畫作透視準確,景物逼真,自感功力太淺。由此認識到藝海無涯,便向出版社申請在職進修,考入北京美專接受嚴格的素描、水彩畫技法等訓練,從此他的畫技進入了新的階段。畢業后,他任北師大美術系助教。此時,他以為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已步入坦途,而“肅反”運動卻以“臺灣潛伏特務”之嫌,將他通報全市,開除出教育界,并逮捕入獄。一年后查無實據,無罪釋放,調入北京三十二中學任藝術教研室主任。
他才華出眾,曾為天安門國慶游行設計彩排示意圖并被采用,所創作《婁山關》畫作也被高掛在北京市政府會議大廳。對此,黃正襄自以為已被信任。然而,好景不長,“反右”運動接踵而至,以“歷史不清”之嫌,將他下放南口農場勞動。他又不甘寂寞地為南口農場繪制三十六米巨幅的《南口農場鳥瞰圖》。總之,能拿起畫筆,他就感到高興、幸福。誰知運動一個緊接一個,“文革”風暴席卷神州,他那幅《婁山關》中毛主席屹立于山頂,背景落日銜山一片紅霞,題字為“而今邁步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竟成為他“誣蔑領袖、反動思臺、妄圖復辟”的罪證。紅衛兵們對他吼叫:“毛主席是我們心中永遠永遠不落的紅太陽,你竟敢畫個‘殘陽’,分明是惡毒影射、攻擊我們的紅司令,今日要你死無葬身之地……”于是,他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勒令連續勞動四十八小時,隨時接受批斗。當他直面烈日當頭,汗流如雨,痛苦不堪時,黃正襄仍不失詼諧,苦吟一首于心中:
破帽遮顏禾下土,蛇神豈憾越吟苦:
丹青早悔謬家傳,終日斗私摧肺腑。
然而,更糟的是,在紅衛兵抄他家時,發現描筆、白礬、膠水、復印紙等。這難道不是黃正襄的“通敵密寫工具”?于是,“證據確鑿”,再次將他逮捕入獄。這期間,黃正襄每日除強制勞動、交代罪行外,還要挨批斗、掛牌游街……那年月,時有人絕望跳樓或自縊。黃正襄坦言:“我亦常為所動。然念司馬遷語:‘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于是,隱忍茍活,做詩多篇以自嘲而解憂。”
黃正襄在“文革”浩劫中,歷盡坎坷與磨難。他兩次入獄、挨無盡批斗、遍體鱗傷,可謂九生一死!
將書畫藝術視為生命的理想追求、豁達的人生觀、詼諧樂觀的性格,激發起他無比巨大的生存斗志,支撐住他的身體和精神不倒。從監獄假釋后,他被下放農村,勞動改造。每天他在勞動和批斗之后,無論在瓜棚豆架之下,還是在場院地頭,抑或是在地震時的防震棚里,他會見縫插針地拿起畫筆寫生,給老少貧下中農、男女民兵們畫素描,不時也畫畫山村風景、民俗年畫等。至今,他還保存著這些珍貴的速寫本。在勞動之余,他不忘閱讀、不輟筆耕。
幾十年的艱難歲月,讓黃正襄篤信“天道酬勤”的古訓。在繪畫技巧上,他博采眾家之長,不囿于門戶之見,在繪畫理論上,他刻苦鉆研古今中外畫理,并加以比較而定取舍。他坦言“讀書然后方知畫,卻與匠家總不同”。為此,他以詩的意境作畫,又以畫的內涵寫詩,便“畫中有詩,詩中有畫”了。他強調無論作畫與寫詩,遵循“意在筆先”,應“書畫載道”,既有充沛的思想感情。又有深厚的內涵意蘊。也就是說筆墨之下不僅是大自然造化的畫面與文字的反映,更是藝術家、作家駕馭下的符號與意象之載體,應“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從而使讀者觀眾也“身臨其境”了。這是“大家”而非“匠人”必須達到的境界。
劫后余生畫筆迎春添彩,愛我中華君子榮辱與共
“文革”結束,撥亂反正,1979年北京市委為黃正襄平反,恢復名譽。煥發活力的黃正襄不僅迎來了自己生命的“第二個青春”,他為之神迷心醉的繪畫事業與詩詞創作也迎來了“春華秋實”的收獲季節。
僅舉1985年為例,黃正襄的活動能量,實屬讓人“刮目”了。
首先,黃正襄于1985年首倡組織“海峽兩岸書畫家聯誼會”。經北京市委批準成立,他擔任常務副會長,在毛主席紀念堂受到鄧穎超同志的接見和鼓勵。隨即,應臺灣“文教基金會”邀請,他帶團赴臺北講學,并在中正紀念堂舉行畫展。
黃正襄率團回京后,中央統戰部胡德平副部長為之設宴洗塵,北京市委在臺基廠禮堂頒發給他“對臺先進工作者”榮譽證書。
同年,黃正襄與齊白石四子齊良遲先生一起創辦了“齊白石藝術函授學院”,他被推舉為學院領導兼國畫系主任。教授山水畫和人物畫課程,他不僅學識淵博而且治學嚴謹。他說話和藹可親,謙虛幽默,學生們非常愛聽他的課,大家評價聽他的講課是“如沐春風”,而“作畫育人”堪稱楷模。于同年,他撰寫齊派國畫教材四卷八冊,出任齊白石藝術函授學院副院長,市高教局批準他“教授”職稱,并同時分配他在首都博物館工作。
1988年3月3日,中共中央辦公廳邀請全國著名書畫家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揮毫潑墨,紀念周恩來誕辰九十周年。黃正襄在創作丈二巨幅臺灣《半屏山》畫作時,時任全國政協主席的鄧穎超同志前來握著他的手說:“特別歡迎您。”同年6月。黃正襄與臺灣書畫家王遐舉、黃均以及著名書畫家溥杰、胡絮青、孫菊生等聚會時,他談到臺灣書畫界來大陸探親旅游、尋故訪友、交流技藝的同胞很多,何不發起成立海峽書畫群眾團體,以便與書畫同人切磋交流,為弘揚中華傳統文化藝術、開展兩岸文化交流辦點實事。他的提議得到在場書畫家的贊同。啟功、官布、秦嶺云、任率英、歐陽中石、齊良末等一致相允。連遠在美國和澳大利亞的書畫家侯北人、唐向明等先生,一聽到此消息,也來信要求入會呢。之后,黃正襄被推舉為“海峽兩岸書畫家聯誼會”副會長。
近年,黃正襄巨幅佳作頻頻問世,并被收藏家和有關部門所收藏。粗略統計有:
1992年2月,他創作的《長白山》圖,作為中共中央赴朝代表團向金日成主席的贈禮,后由毛主席紀念堂轉發給他朝鮮的感謝狀。
2001年,黃正襄赴澳門特區舉辦畫展,祝賀澳門特區選出第一任行政長官,并接受了何厚鏵先生頒發的獎狀。2002年,他參加新華社組織的赴北歐五國藝術交流。于同年,他又參加紀念北京市文史研究館成立五十周年的《萬里江山》的巨幅畫作。2003年,他赴馬來西亞舉辦畫展,馬來西亞總理為開幕式剪彩。2008年,他參加北京市文史研究館向奧運會獻禮的巨幅畫作《錦繪絲簧》的創作。同年,四川汶川發生特大地震,他在積極捐款的同時,認真完成《峭壁響松濤》、《江岸秋聲》用于賑災書畫捐贈。2009年,他又參加北京市文史研究館向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獻禮的巨幅畫作《晴川遠岫圖》的創作。
責任編輯:譚玉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