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里的守望者們

美國時間2010年1月27日，塞林格去世。聽到這個消息時已在一個月之后，我立刻決定為他寫點什么。并沒有感到特別悲傷，因為1919年出生的他已經快活到100歲了!

之前我曾經說過這么一句話:如果我喜愛的作家都是我的孩子，那么他們中我最偏愛的一個，一定是塞林格。

而《麥田里的守望者》主人公，那位著名的不良少年霍爾頓也說過這么一句話:“真正有意思的是那樣一種書，你讀完后，很希望寫這書的作家跟你是極要好的朋友，你只要高興，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給他?！?/p>

很顯然，塞林格不是霍爾頓所說的那種作家。毛姆也不是(霍爾頓就這么說)。

“那種作家”需要一種溫和、樂教的品質，他們對人類抱有一種基本的廣博而深切的同情心。當然塞林格和毛姆也有這種同情心——重點是他們根本懶得表現出來，他們厭倦，所以他們故意要偽裝成一個冷漠的人。他們不是看透人生，而是看得太透。

這兩人當然也有區別:毛姆還是以成人的方式在生活，而塞林格則一輩子都是少年。

所以讀塞林格的書，不知不覺會母性大發——成熟穩重的大兒子固然不叫人操心，聰明叛逆的小兒子卻永遠是母親心頭最疼的那個。如果小兒子也變得像大兒子一樣了，這世界就不好玩了。

不過，十年前第一次讀《麥田里的守望者》時，我可沒有什么母性可發作。那時太年輕，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女霍爾頓”。讀到“學校里的校長哈斯先生就是我生平見到的最最假仁假義的雜種”那句，我頓時覺得爽呆了!

正是從那時起，我開始確立自己人生的方向，那就是——力圖去發現越來越多的生活的真相。這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兒。誰說過——所謂真相，大多的情況，是伴隨著強烈的疼痛的。

而塞林格就是個徹徹底底的“真相發掘專家”，不過這事兒他做到1950年代就厭倦了，于是他隱居了。表面上的原因，一是《麥田里的守望者》的巨大成功;二是1953年發生的一件事:剛剛從紐約搬到小鎮的塞林格，開始還挺樂于與當地的中學生們交往，一次他接受了當地高中校報一個女學生的采訪，誰知此后那篇報道卻被賣到了一個大報。塞林格為此十分生氣，從此幾乎與所有人斷交，開始過起了一個人隱居的生活。

而隱居的真正原因，或許我們可以從他的書里找到答案:“聰明是我永遠的痛，聰明是我的假肢，讓大家意識到我的聰明卻是最大煞風景的事。(《弗蘭妮與祖伊》)”“成熟的人可以為了崇高的理想而卑微地活著。(《麥田里的守望者》)”

當塞林格神秘而卑微活著的時候，《麥田里的守望者》卻開始影響一代又一代人。這部剛剛出版時造成轟動與爭議的書，在沒幾年后，卻變成了學校里的指定必讀課外書。2001年，《紐約客》上紀念《麥田里的守望者》出版五十周年的文章題目叫，《霍爾頓，五十歲》。

美國人為何如此推崇這個滿口臟話、格格不入、憤怒的少年?我的解釋是:霍爾頓，這個“麥田里的守望者”，其實，他不正是即便在我們當前的社會也正提倡的那種“推動社會進步的年輕力量”嗎?

我們的社會眼下當然也擁有這種力量。即便已經成長成熟的我們不再是力量之一，或許我們還是可以通過不同方式來呵護這種力量。

現在我要說說最近很火的一部內地獨立電影，《待業青年》。這部電影的導演叫張內咸，1986年生人。兩年前他從大學退學，拿著一部DV，花了一年時間拍了這部半紀錄片形式的電影，全長3個多小時。這部電影在一個月前放到網上“公映”，受到熱捧，好評如潮。

一開始我是抱著好奇的心態隨便瞄一眼，但最后的結果卻是，我坐在電影前三個多小時，平靜而愉悅地一直看到影片結束。

這是一部叫人看了一定會思考的電影。因為獨立，它的初衷可能只用來討好自己——從一定意義來講，自己即他人，于是它能夠深深打動觀者。而因為獨立，它也不諂媚，更不會被剪輯得面目全非。粗糙是當然的，但真相，恰到好處地在其中若隱若現。

最重要的是，麥田守望者似的精神貫穿影片始終。寫《民主的細節》的那個劉瑜曾這么評價《麥田里的守望者》:“它是一個人在看透人生之注定失敗后如何說服自己去耐心地完成這個失敗的小說?！蓖肆藢W的年輕導演，不正是在用電影的方式來說服自己去耐心地完成人生的某種失敗嗎?

其實把人生完全定義為失敗并不是悲觀，而恰恰是一種絕處逢生似的樂觀。絕望這種東西是不需要治愈的，絕望到盡頭反而生出自然的力量來。

退了學的導演在他的影片里問采訪對象“你喜歡上學嗎?”、“你的理想是什么?” 等問題。被采訪者們大都是些80后的年輕人，大家的回答都很模糊。你可以感覺出這個年紀的他們，既已經了解了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又不甘心真的被同化。

真相不需要被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演出來，但能讓你感覺到。這些電影里的年輕人們，他們愿意思考，也愿意被改變，所以他們還有救，這個社會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