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邊草

嘩嘩遠去的母親河，歲歲枯榮的河邊青草，載著我的生命小舟，也流淌著我的憂傷，流去了我的父愛，也浸漬了我的思念。

母親河載著父老鄉親的故事，浸淫著世世代代的悲歡沉浮，經年累月地從村東流過，清凌凌的河水在“和平橋”南的壩子前疊起一個揚程，“吱扭”、“吱扭”地推著磨房里的石磨不舍晝夜地旋轉，然后，跌落河底，又緩緩地蜿蜒到遠方，仿佛一曲單元的歌謠，讓日子五線譜上的音符，每一聲“叮咚”都濕了我童年和少年的心扉。

當有一天，這一切忽然地在我游子歸來的眼簾中遠去的時候，那魂牽夢縈的思念，頃刻間都化為淡淡的惆悵，飄過我潮濕的眼眶:

鱗次櫛比的樓房，從砍掉了古槐的村子中間一直綿延到村外很遠的麥田邊沿，而且在這個秋日的陽光下，繼續邁著昂揚的步子向田野的深處延展;干涸的河床堆著莊稼人的秫秸稈，枯萎的天花穗宛若老人稀疏的白發，搖曳出季節無奈的瑟縮;而一字兒排開的水泥預制板，赤裸地躺在水磨磨房的舊址上，沉默無語地書寫著屬于自己的時尚風流……

我在麥田的小徑上輕輕地呼喚——哦!我那開滿了鮮花的河邊草地喲，我曾經演說過三國故事的天然書場。春天，麥萍兒、薺薺菜和著小麥的起身而最先蘇醒在母親河畔，接著馬刺薊、貓耳朵摩肩接踵地展開了茸茸的枝葉，競相在紫燕呢喃的日子里占取一縷風騷。忽然一夜春雨，打碗花就扯開了她婀娜的枝蔓，將一朵一朵粉色的小花綴滿春天的發髻;野刺玫拂去春歸的愁緒，被調情的黃鸝銜著，灑滿母親河的兩岸，粉色的、黃色的、深紅的花兒醉了枝頭的蜂蝶，直依偎到晚霞落水的時光，聆聽女人的笑聲跚跚散去。

三四月的母親河是女人的梳妝臺，她們撩起水花洗凈一天的疲累，她們掬起清洌的漣漪梳理漂染美麗的發辮，她們敲打棒槌彈奏春的行板，而把笑聲化作水琴的指符，在不遠處的水磨的水輪漸漸久久地回蕩，這時候，總能聽見母親從女人群里傳出一聲聲喚我乳名的秦風琴韻的長調。我這會兒在什么地方呢?就在河岸的草叢中，津津樂道地向我的童年伙伴海聊諸葛亮怎樣地草船借箭，周瑜怎樣地火燒赤壁，劉備怎樣用自己的眼淚賺取孫尚香的芳心——父親為了排解飼養牲口漫漫長夜的寂寞，買了三國演義話本，一夜一夜地讀，睡在旁邊的我一夜一夜地聽。竟然把曲折傳奇的故事都吃到小小的肚子里了。于是，每天放學后打豬草的時光，也是我與童年玩伴們分享精神的機會。那獨戰群儒的唇槍舌劍，那硝煙彌漫的大江鏖戰，那千里尋兄的忠肝義膽，多少次讓我把自己想象成面如重棗的關云長、出生入死的趙子龍，清貧的童年生活少了幾多的冷清和寂寞。講到入神處，竟然忘記了夕陽已經給母親河水鋪滿了胭脂色的彩霞，直到在母親的呼喚下踏上歸途。唉!我把自己的故事留在了母親河，也把自己的童年種在了母親河畔的青草叢中，而把一種對文字的癡情種在了心里。有一段時間，憧憬有一天自己也能夠像羅貫中、施耐庵一樣地寫出一本街頭巷尾膾炙人口的磚頭一樣的書來。以至在我后來的日子，每每于靜夜里鋪開稿紙的時候，胸臆間總是撲騰著母親河的浪花。

哦!我的曾經染了童年鮮血的小鐮刀呢?我的曾經彌合了我的創傷的馬刺薊喲。夏天來了——大地芟荑一片金黃，又播撒一片新綠，一場雨后，那玉米眼看著就從一顆顆弱苗長成密密匝匝的青紗帳，而母親河畔的青草也由春日的嫩綠漸漸地蛻變成深綠。貓耳朵結了豐碩的穗兒;馬刺薊展開了紫色的毛茸茸的花冠，只有打碗花又開出一串串的小花，似乎忘記了季節的分野。暑假了，我們把自己徹底地解放了。炎熱的午后，光著脊梁，穿一條母親做的小褲頭，背著小背簍，結伴奔往母親河岸。

夏日壩子里的水，比春天豐盈了許多。站在河邊，可以看見河底的沙粒。河對岸是一片集體的菜地，正是豆角搖鈴，黃瓜垂枝，西紅柿泛紅的季節。在河里游泳，打水仗，鬧夠了，留一個人放哨，其余的悄悄地爬過河去，摘了隊里的黃瓜解渴。這時候，會聽到看菜園的老漢從菜地深處傳來的吆喝，我們——這些不知愁滋味的小生命一個個趴在草叢中，屏住呼吸，晶亮的小眼睛警惕地望著竹林旁的那間小屋。

太陽在它西斜的光芒中悄悄地鑲進了幾許橘黃，河風拂面，吹進我含著生命質感的毛孔，揀一塊肥美的草叢，小鐮刀就在手中“沙沙””地唱著浪漫的童謠。于是，看那從天空飄過的云彩，一片一片地落進了浪花，搖亂了我倒映在水中的影子，遙想它會不會有一天會帶著我飛上藍天，飛到我不曾見過的神秘的世界。看得走神了，只覺得手熱熱的，潮潮的，定神去看，被小鐮刀咬了一道口子的手指向外涌著血柱，汩汩地染紅了青青的水草。比我年紀稍大的伙伴掏出他的小雞雞，往傷口處撒尿，說童子尿可以消毒。可我至今還記著那個小姑娘——她雖然小我一歲，可按輩分我該叫她姑姑的，一邊罵著男孩子不知羞，一邊拔了馬刺薊，放在口里嚼出綠色的汁液，捂在我的傷口。那純真的年華喲，那無瑕的愛;那純一的情感喲，那無礙的心;那流去的歲月喲，那喚不回的日子!

嘩嘩遠去的母親河，歲歲枯榮的河邊青草，載著我的生命小舟，也流淌著我的憂傷，流去了我的父愛，也浸漬了我的思念。小河蜿蜒到2里外的時候，就勻出一塊沙洲，住著一位算卦的河南人，父親是叫他老王的。有一天，他忽然很嚴肅地向父親談起了我，說你家老二是塊念書的料，將來你的福祉都在他的身上。而父親看我的目光也是從那一天開始多了許多的柔和與慈祥。那是一段多么暖融融的享受哦!幾度夢中醒來，感受他男人的大手掖被窩時的輕舒;多少個戲場歸來的夜路上，體味著男人脊梁的寬闊;多少次在我懈怠之后，聆聽他悠長的嘆息。是在那一個夏天的麥收后么?是在那個玉米吐穗的暑假么?是在我的小鐮刀唱著歌的日子么?父親病倒了，從胸腔里咳出的血撕裂了日子的溫潤，為治療高筑的債臺，洇沒了我眉宇間的歡悅。那一年的雪來得很遲，是在除夕的早晨飄起來的，而我的父親就那么跟著雪花去了。那一天早上，他昏迷了許久的意識，忽然變得十分清醒，竟然要我把自己撰寫的對聯念給他聽，留下一句“我們家有懂文墨的人了”。那最后的一絲微笑就永遠地凝固在他的嘴角，永遠地留在了我淚水涌流的瞳仁里。墳塋就選在母親河畔，父親殯葬幾天以后，大哥帶著我和小弟，踩著枯黃的路草，給父親的墳前栽上了兩棵龍柏。

二月，一聲驚蟄，春風回來了，母親河岸的青草伸著鵝黃的嫩芽，開始了又一個生命的輪回，那兩棵龍柏竟然枝繁葉茂地在父親的墳前站成綠色的風景。我常常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河岸的草叢中，望著不遠處的父親的墳墓，咀嚼青春的苦澀。正午陽光蒸騰的水汽，縹緲而又輕柔地扯開它的輕盈和纏綿，環繞龍柏翩躚。我的淚水和乳白色的嵐靄模糊了我雙眼，朦朧間聽見父親的呼喚。

……

哦!那迎著我而來的是誰呢?不就是用童子尿為我療傷的伙伴么?一頭的白發，照著富足的面容，只是那佝僂的脊梁依稀映出歲月的滄桑。我用上好的香煙開啟我們久遠的記憶，用紅色的火星點燃生命的積薪。而他遞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

“該退了吧!”

我說:“可不!馬上就要退了。”

他說:“可長了青草的母親河沒有了。”

我說:“河水就在你我老去的日子里流著，青草就在孫子輩的頭發里葳蕤著。”

唉!生生不息的生命輪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