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先鋒小說的主要表現手法和理論根源大部分來自于形式主義學派申的“陌生化”理論,本文從這個角度出發對先鋒小說的陌生化審美特征加以簡要分析,說明一種姿態性的寫作最終會因其文化底蘊和人文關懷的缺失而短命,這對我們當今文學創作的審美追求具有深刻的反省和啟示意義。
關鍵詞:先鋒小說 陌生化
[中圖分類號]:1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2139(2010)-16-0027-02
一、先鋒小說的前在背景
整個八十年代可以說是二十世紀末期中國小說家熱情最為高漲探索最為積極所取得的實績也極為可觀的十年。在小說這塊領域的文學思潮基本上也顯現了八十年代的文學思潮。從“傷痕”到“反思”到“改革”再到“尋根”,在激情高漲的新時代,主流文學都被一種巨大的時代共名所籠罩,在此之前的十七年文學基本上是政治話語的產物,而粉碎“四人幫”之后,雖然迎來了新的寫作氛圍,新的生活環境,但作家們并沒有即刻轉入自主性的文學創作。文學性的焦慮隨之而來,在轟轟烈烈的現代化進程中,文學創作的現代性在哪里呢?此時中國文壇上的文化思潮,已大都被西方現代主義所占領,意識流,象征主義,荒誕主義,存在主義,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等等都引起八十年代中國文壇的強烈興趣和熱切關注。在一股現代化的潮流中,“尋根小說”超越了之前的社會政治層面,以現代意識觀照現實和歷史,反思傳統文化,重建民族靈魂,探索中國文化重建的可能性。這也可以說是一種以退為進的選擇,它與當下時代主流拉開距離回到歷史中去尋根,但在表現手法上,又大量運用了現代派的象征、暗示、抽象等與傳統的表現手法很有區別的形式。一方面,它在話語層面上為文學創作的獨立性進行了探索,另一方面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它也暗合了主流意識形態對現代化潮流中西方價值觀對本土思想沖擊的顧慮。所以對文學的現代性的追求,“尋根文學”只是邁出了第一步。于是,在這樣一個文學為時代共名所淹沒而失去自身獨立話語體系的背景中,先鋒小說以強勁的勢頭走出來了。它帶著人們對現代性的美好想象,以反叛和消解傳統的先鋒姿態,實踐所謂“純文學”的創作。
二、先鋒小說的陌生化審美特征
先鋒小說帶來的首先是強大的視覺沖擊,事實上它的命名也標榜著一種新奇和另類,這正是陌生化理論中創新求異與眾不同的核心意旨的體現。
最先引領潮流的是先鋒小說的扛大旗者馬原,很大程度上先鋒小說的姿態是由他而開始樹立的。馬原所代表的先鋒意義在于他的敘述游戲,在他的先鋒小說中,敘述不僅僅是手段,也是目的,他更關心的是他故事的形式以及他是如何來處理這個故事的,而不在于他的講述能帶給讀者除此以外的其它內容。人們以“敘事圈套”來形容他的游戲本質,在《岡底斯的誘惑》、《疊紙鷂的三種方法》、《虛構》、《游神》、《大師》等代表作中,馬原成功地顛覆了傳統的真實觀,帶給讀者新的審美體驗。馬原的敘事游戲是先鋒小說迥異于當代小說的最直觀最鮮明的新奇,并且在他的操練下變得具有一定的可操作性,他為先鋒小說的追隨者們提供了一個至少在形式上十分規范的模塊。因為這種可示范性,無形中壯大了先鋒小說家的隊伍,也反映出當時人們對新的寫作方式的肯定。
繼馬原之后,莫言、殘雪、余華,格非、孫甘露等一大批先鋒小說家也在不同方面樹立了個人創作的先鋒性,尤其是在語言的陌生化上。
“陌生化”是由形式主義者什克洛失斯基所提出來的一種文學理論,它是伴隨著俄國形式主義的另一個重要概念——“文學性”而提出的。而“文學性”這一概念,則是雅各布森為區別于傳統文藝科學的研究對象,為形式主義學派所找到的一個支點。他在論文學科學的對象時說:“文學科學的對象不是文學。而是‘文學性’,也就是說使作品成為文學作品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什克洛夫斯基也作過十分直白的表述:“在文學理論中我從事的是其內部規律的研究。如以工廠生產業類比的話,則我關心的不是世界棉布市場的形勢,不是各托拉斯的政策,而是棉紗的標號及其紡織方法。”可見,“文學性”所專注的是文本,它不在于作者想要表達什么,也不在于讀者能夠讀到什么,它就在作品之中,在于作品的符號所能傳達的意義。而語言作為文學最重要的載體,無疑是形式主義學者們研究的主要對象。陌生化效應的重要手段之一,便是語言的陌生化。在這一點上,先鋒小說在其特有的前在語境中,出色地展示了陌生化效應帶給人們的新奇審美體驗。
先鋒小說語言的陌生化總的來說體現在三個方面:
(1)、語言表現的體驗性。所謂體驗性,是指語言中蘊含了作者的知覺、情感、心理等因素。這方面表現尤為突出的是殘雪,她用夢囈般的零亂話語營造出了一個不具夢幻詩意的骯臟世界。在殘雪的作品里,沒有尋常小說中可以尋覓的邏輯線索,沒有溫暖的底色,文字在她的扭曲下甚至失去了其固有的指涉意義而只為她的個人感覺服務,一切都是混濁而晃蕩的,整個文本就像是一個噩夢的原生態呈現。對讀者而言,不僅要克服極具她個人體驗的語言的障礙,也要克服對這種夢囈文本所呈現的陰暗和丑惡的不適感,才能進入她的世界。這種非理性的晦澀,是殘雪的先鋒性特色之一,它為讀者展現了另一方雖不可明確理解卻也奇妙的天地。
(2)、語言組合的超常性。超常性是指陌生化語言因自身的整體性結構,通過語詞的內存和張力,打破一般語言線型排列的組合方式,使之“變形”,使之與其所指“疏遠”,消除一般語言在讀者思維中的前在性意義。這里的使普通語言“變形”、“變得疏遠”,就是強調語言組合的超常性。因為只有“變形”和“疏遠”后的語言,才使“熟悉”變得“陌生”,進而引發了審美者好奇與體驗的欲望。
(3)、語言意味的可感性。天才作家莫言在小說創作中最大的魅力即在于他對外界事物奇異的感覺上,這份獨特感覺的傳達是離不開他積極的語言實驗的。在莫言早期的小說創作中語言還是一種以敘述故事為目的的工具,而進入創作成熟期的莫肓,則迎來了他的語言自覺時代,這時期語言就是具有內容的聲音了。莫言的語言實驗拓展了文學語言感性化的表現空間,在新時期小說語言的實驗上,
提供了較為成功的范例。
以上所述基本上是先鋒作家在形式上的探索,他們力求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文本上,放在語言,放在敘述方式,放在結構上,這與形式主義學者們對純粹文學性的追求方向是一致的。
不僅如此,以反叛和消解傳統的姿態面世的先鋒小說,在內容上也在追求自己的創新。形式的新奇固然能很快引起人們的關注,但要想得以發展到高潮并取得十分可觀的成績,只停留于語言符號的陌生化顯然是不夠的。對文本自主性的追求使得先鋒小說家們在內容上自覺回避主流意識形態控制下的大眾話語,事實上它的先鋒精神也有很大一部分是體現在它對傳統文學觀念的顛覆和對代表著新時期創作追求的現代小說的詮釋。先鋒小說在文化上對主流意識形態是采取回避的態度,它不指涉當下,也不尋味歷史,在另類的敘述方式下表達作者的獨特感受,更多的是指向作者的心靈世界和想象空間,但又不同于傳統小說中心靈自傳式的寫法,它往往采取反諷、戲謔等西方現代小說寫作技巧,去顛覆固有的審美范式。這種顛覆在表面上體現為對舊的文類的戲仿,在內容上則是對僵化的正統價值觀的消解。另一方面,許多先鋒作家對傳統小說中較少著重描寫的暴力、災難、死亡等表現出偏執的迷戀,這在內容上也給讀者帶來了新的審美體驗。以莫言余華的部分作品為代表的先鋒小說,可以說是開創了暴力美學的先河,這在新時期文學中都是獨樹一幟的。
由此可見,先鋒小說從形式到內容都以不同于之前的小說創作的風貌給讀者帶去了新的審美體驗。這與陌生化效應的追求新奇的核心意旨也是一致的。
三、先鋒小說先鋒性喪失的緣由
文學對時代的變化和追求往往是最敏感的,先鋒小說能在當代文學中脫穎而出,一方面歸功于新時期文學尚在巨大的時代共名中吟唱的前在背景,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它迎合了急切追求現代化的人們的審美期待。但站在如今的文學平臺上來看,我們不會再覺得曾經的先鋒小說還有多少先鋒的意味,社會發展在促進物質繁榮的同時,也大大改善了人們的精神生活。八十年代大量涌入的西方現代文學思潮到今天早已為我們所熟知,隨后而來的后現代主義,新殖民主義,女性主義等眾多新的東西重新開始沖擊人們的視野,先鋒小說失去了其純樸的潛在背景。那些曾經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馬原式的“敘事圈套”,格非式的“語言迷宮”等一系列形式主義藝術實驗在新生代的小說中雖然也有運用,但已被視為平常而不會引起人們的驚異了。在失去讀者的新奇感后,先鋒作家也失去了他們的先鋒性。而且,在形式創新上下足功夫的先鋒作家們,經過反復的操練后也產生了來自于自身的審美疲勞,那些對他們而言已相當熟悉的寫作技巧慢慢地失去了它們原有的吸引力。進一步來看,也是因為自身文化底蘊的缺乏,因為無論是語言實驗還是敘述游戲,他們標新立異的形式法寶,都是從西方形式主義學派那里舶來的,在當代中國的文化背景下,還不具備能完全消化它們的基礎。再者,沉溺在文本和個人世界里的先鋒作家們對他們所處時代的民生百態文化思潮等都沒有進行深刻的思考,他們在專注于“怎么寫”時忽略了“寫什么”,在偏于對暴力死亡丑惡等陰暗面作描寫時,缺少一定的人文關懷。當然這也并不意味著先鋒小說的創作就此消亡,只是它們不再具有當初的先鋒意義,事實上許多仍然活躍在文壇上的曾經的先鋒作家們的創作也并沒有徹底拋棄他們以往的寫作方式,只是在時間的歷練中,將目光從對語言迷宮、敘述游戲等這些形式上的迷戀中拉出來,重新去審視世界,以新的心態去寫作。
因而,總的來說,先鋒小說在失去了孕育出它的前在語境后,在新的西方文化思潮的沖擊下,在自身的審美疲勞和先天缺陷中,喪失了它的先鋒性。但它所代表的我們對文學獨立性、文學自主性的追求的先鋒意義卻是仍然存在的。這個時候,先鋒小說帶給我們的啟示更多的是來自于它的精神,一種自古以來無論中西都努力追求的創新精神。形式主義學者們的陌生化,說到本質,也是一種創新,一種以技巧消除事物固有的前在性存在之后,帶給人們新的審美體驗的創新。
結語:
如今,在消費文化的浪潮中,身邊到處都充斥著新的視覺沖擊,廣告、電影、電視、網絡等各種各樣的傳媒,都在盡力展開一場眼球的爭奪戰。在文學的領域內,也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主流文化引導下的市場、出版、讀者反應等使本來已經曲高和寡的精英文學更無立足之地。文學的藝術夢想,只存在于少數作家的堅持中了,反觀當初先鋒小說的“純文學”追求,雖然并沒有取得最后的成功,但至少它們所代表的精神對當今的主流創作來說是可貴的。我們要營造的陌生化效應,不能僅僅停留在視覺的沖擊上。比如現在發展迅速參與便捷的網絡文學,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在追求新的審美陌生化。它運用豐富的高科技手段,打造圖文并茂色彩斑斕的作品大餐,在內容上也是玄幻盜墓等題材怪異的小說大行其風,這些生活體驗中缺席的故事滿足了許多網居讀者的想象需求。與先鋒小說在形式上的探索相比,網絡小說的陌生化手法更為直接也更為短暫,當然也更為淺顯。陌生化是相對于自動化的習慣、經驗和無意識而言的,它產生于變形和扭曲,產生于差異和獨特。也就是說它的核心意旨就是創新求異,與眾不同。但形式主義學者們提出陌生化,是為了實現“文學性”,為了實現他們對文學科學純粹性的追求。如果說先鋒小說的陌生化還是在努力地實踐著“純文學”的創作,那現在的網絡小說顯然只取了其最表層的吸引讀者注意力的意義。文學創作如果失去了它的藝術性,那將注定只能流于膚淺,無法上升到它應有的高度,而且過度大眾化的文學作品往往無可避免其媚俗的傾向,因為大眾的接受能力畢竟是有限的。我們無法抵抗大眾的潮流,但我們也不能放棄文學的藝術追求,在這一點上,先鋒小說所代表的先鋒精神是可貴的,但它的經驗教訓也告訴我們:缺少文化底蘊和人文關懷的姿態性寫作注定不能長久,真正偉大的作品來源于作者生機勃勃的創造力,是作者以個人獨特眼光對外界存在深刻思考之后用自己最自然的語言寫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