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張承志漫長的“尋根”之旅中,民族情結是其重要的精神承載。他不斷探索著屬于自己的“根”,在內蒙古草原、新疆天山、大西北黃土高原都留下了歷史的足跡,在潛意識領域也開始了“象征之父”的反復找尋。事實上,這種“尋根”只是張承志的一次心靈探險,通過“何處為家”的不斷追問,其民族情結最終沒有歸宿, “永在路上,永不停歇”才是張承志對“尋根”的最終詮釋。
關鍵詞:張承志 心靈旅程 民族情結 尋父 在路上
[中圖分類號]:1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2139(2010)-16-0037-02
張承志是一個心靈的歌者,一個用心靈書寫作品的作家。自其1978年的處女作《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開始,張承志就執著而堅定地踏上了一條漫長的尋根之旅。經過一次次艱難跋涉和探險,一次次心靈歷練和洗滌,其最終只是在他所到之處留下了復雜而內蘊深廣的生命印記,并沒有找到心靈之旅的最終駐足點。
一、民族之根的探尋
80年代初期,現實主義文學發生了流變,多樣化和多元化的創作視角和方式豐富了現代文壇。特別是經過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的醞釀,作家們更是厚積薄發,將飽滿的熱情投入到尋根文學的創作中。以阿城、韓少功為代表的一大批作家引領著新時期小說轉型的方向,努力“把散落在邊遠地區和封閉村莊中的民間文化精神和少數民族的文化精神發掘出來”…,為文壇增添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張承志,這個“回民之子”,自覺投入了這場浩蕩的變革潮流中,極其虔誠地開始了民族之根的探尋。他憑借著與身俱來的少數民族血統和深厚的“民族學”、“歷史學”涵養,自由馳騁在雄渾蒼茫的大草原、奇峻險拔的天山、滿目瘡痍的黃土高原上,為自己飽經憂患的民族獻上了一顆赤子之心。從第一篇蒙古文《做人民的兒子》起,張承志的心中就始終深藏著真摯的民族感情。在廣袤的大草原,張承志展開了最初的民族之根的探索,這也是他探尋的醞釀期。他在與草原母親的接觸中感受到了母愛的溫暖和偉大。《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中額吉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這個抱養的兒子,在刮著白毛風的大雪天里為我披上了達哈,而自己則穿著“薄薄的羊皮袍子”下肢癱瘓在床。《黑駿馬》里額吉臉上始終帶著著爽朗的微笑,把主人公白音寶力格從小撫養成人,教會我很多做人的道理,是一位“同時給了我以母愛和老人之愛的奶奶。”《綠夜》同樣也是一首動人的歌唱額吉的歌,在我八年后再次回到額吉懷抱時,額吉忍不住“捧住他的頭嘖地親了一口,摸索著他的臉和肩頭,嘮叨著說他瘦了。”母愛是對額吉優質品格的頌揚,重要的是,額吉是生命的強者,是永不向命運低頭的堅韌的母親。當萬惡的白毛風奪去了額吉的雙腿,額吉毫不退縮,“把一塊小牛犢皮墊在膝下,挪一步,拉一下牛皮,又恢復了忙碌的生活。”她堅強地說:“像我這樣的人,草原上多著呢。”這就是草原母親,堅韌、樂觀、永不服輸;這就是草原母親,灑脫、豪邁、熱情奔放。
也正是“母親——人民”之間不可分割的血肉聯系,以及慈祥的母愛和頑強的生命斗志喚醒了張承志沉睡多年的民族意識。它像清澈的甘泉,溫暖著他的心田,涓涓流淌,靜靜滋潤;又如冰山下的火種,深埋在他的心底,一旦爆發,便勢不可擋。
如果說,張承志只是將自己的民族意識潛藏在一望無際的草原深處的話,那么,到了俊美的新疆,這種民族意識便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他在一篇自傳中寫道:“就是在新疆,我發現了自己血液里的那種氣質。有時我覺得自己生在北京是一個誤會,在天山的牧場上,在喀什噶爾和伊犁的集市上,我總覺得回到了自己前世的故鄉。”一句“前世的故鄉”就使張承志的血液沸騰,民族情結也驟然涌上心頭。這既是夢中的故鄉,又是一個令張承志心馳神往的地方。張承志毫不吝惜筆墨贊美了這天堂般的地方,將蘊藏心底的民族感情宣泄開來:“毛驢子依然皮實地在炎熱中拖著車,沿著田野上的林蔭路小跑。妙齡姑娘一排排走過,眉毛染成黑綠的黛色。老者在楊樹下消磨著時間,雙雙深目不可捉摸。”(《正午的喀什》)“空氣驟然涼爽了;暴烤之下明晃晃蜇眼生疼的,干渴的紅色黃色剎那間一掃而光。親切的,只有天山才有的濃藍墨綠,清涼地熨著干裂的眼睛。”(《冰山之父》)
“人生無根蒂,漂如陌上塵”,這是曹植在混亂動蕩的建安時期表達內心失落感和漂泊感的動人詩句。“回民游子”張承志正處在80年代社會轉型這樣一個特殊階段,他也有著同樣的幻滅感和憂患意識。作為一個“荷戟獨彷徨”的戰士,自“尋根”之初他就不停地在漂泊、流浪。直至踏上貧瘠荒涼的黃土高原這片熱土,張承志再也抑制不住洶涌澎湃的民族感情,欣喜萬分地投進了回族“母親”的懷抱。在自然環境極其惡劣的黃土高原,回民們堅忍、沉默,至死不渝地戰斗并捍衛自己的家園,他們的大義凜然以及和“官家”決一死戰的雄心壯志深深震撼了張承志的心靈,使他感受到了信仰的偉大和神秘。母族信仰的強大感召力是張承志無法抗拒的,他最終選擇了皈依強大的母族,成了一名堅定而忠誠的伊斯蘭教信徒。
二、“象征之父”的民族身份認同
在貧瘠的黃土高原,在“族血的驅使”下。張承志回族的血緣身份總算找到了寄托,這是我們顯而易見的。然而,在潛意識領域,尋找“象征之父”的特殊情結也一直指引著他的尋根之旅。事實上,在張承志尋根之路的開始階段,始終徘徊于一種“無父”的心理現實中隨著其民族尋根之路進程的展開,一種新的“民族身份認同”方式也漸漸出現:即對傳統文化“象征之父”的緊密追隨和心理認同。只不過這種新的認同方式歷經了對西方文明“象征之父”的膜拜到對傳統文化“象征之父”的皈依的艱難蛻變過程。
五四時期,魯迅、胡適等一大批先驅者毅然沖破了傳統文化的枷鎖,實現了對封建倫理“象征之父”的第一次“弒父”。至此,“弒父”這一名詞就被正式搬上了歷史的舞臺,中國人在文學領域隨之開始了一輪又一輪“俄狄浦斯”情結的上演。如果說,五四仁人志士們的“弒父”是一次偉大嘗試的話,以張承志為代表的尋根作家群則在其基礎上進一步實踐著“象征之父”的放逐和尋找的工作。《黑駿馬》的創作就是張承志轉型的開始。在男主人公白音寶力格的成長過程中,父親注定是與其格格不入的。小時候,我第一次來到大草原,父親就按著我的腦袋,吆喝說“喂,趴下去!小牛犢子。喝幾口,這是草原家鄉的水呵!”命令式的話語和善良慈愛的額吉相比是多么大的反差!或許“我”的初次離去就有著對父親的背叛和不滿。而當白音寶力格再次踏上熟悉的故鄉時,“我”對父親的不滿更加明確了:“父親,難道你認為,只有你們才對草原懷著誠摯的愛么?別忘了,經歷不能替代,人人都在生活……”;是的,盡管父親和“我’在血緣上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可是他始終是“我”的天敵,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走進“我”的精神世界里去的。不過,“我”只能悄悄將“弒父”之一微妙的情結隱藏在心底的最深處,即潛意識里,直至一個契機(就在“我”參加牧業技術訓練班時,“我”的戀人索米婭杯黃毛希拉玷污并因此懷孕)的出現,“我”才下定決心出走尋找現代文明“象征之父”。“我”的兩次“離開”都是在心靈受到打擊后去外面世界追求更美好、更絢麗、更精彩的人生。現代文明就像一張網牢牢地捆住了“我”,鎖緊了“我”,它的魔力和魅力是“我”無法抵擋的,現代“象征之父”的磁鐵吸引著“我”,使“我”一次又一次踏上征程。
《北方的河》是一首大氣磅礴的民族史詩。張承志繼續著“象征之父”的“尋根”探索,自由揮灑著豪壯奔騰的青春熱血,傳統文化“象征之父”在他筆下也初見端倪。小說中,父親同樣扮演著主人公“仇人”的角色。“我從小……沒有父親。我多少年把什么父親忘得一干二凈。那個人把我媽甩啦——那個狗雜種。”可以說,父親的缺失在主人公幼小的心靈深處留下了無法抹去的心靈創傷,并逐漸成為一種強烈的“弒父”情結躲在潛意識角落里。“我”為了實現人文地理學專業研究生的夢想,走過了西自額爾齊斯河,冬至黑龍江幾乎半個中國的北方河流,心中升騰著驕傲熱烈的民族感情。特別是當“我”來到恢宏磅礴的黃河邊時,“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親切感和自豪感,激動之情無以言表,只因“黃河”就是“我”的“精神之父”。“我覺得——這黃河像是我的父親!”“哦,真是父親,他在粗糙又溫暖地安慰著我呢。”黃河——父親,這兩個毫不相干的名詞被緊密聯系起來,有了“黃河父親”的撫慰,我便有了前行的動力。在這里,黃河是作為傳統文化象征物存在的,相應地,“象征之父”的民族身份認同方式也以煥然一新的面孔出現了。但這只是序幕,
《心靈史》的創作則標志著張承志對傳統文化“象征之父”的真正皈依。這篇用血和淚澆灌出的偉大作品,是信仰哲臺忍耶的回民犧牲精神的集中體現。他們崇尚犧牲,追求苦難、逆境和厄運;他們前赴后繼,奮勇拼搏;他們頑強剛烈,血性崇高……回回們在黃土高原如此惡劣的環境中生存,沒有絲毫抱怨,憑著信仰的支撐,默默承擔著所有苦難。他們的精神領袖就是哲合忍耶教派的創始人馬明心,作為回回們的“象征之父”,馬明心引領著底層回民們一次又一次踏上“九死不悔的金牧場。”在《心靈史》里,張承志對民族傳統文化可謂到了迷戀的程度,他不斷窺視回民們神秘的宗教內核,激情贊頌了回回們的犧牲精神,以心靈皈依的姿態宣告了他對民族傳統文化“象征之父”的民族身份認同。這種新的認同方式的出現標志著張承志以嶄新的面貌回到了“回族母親”的懷抱,他的回民血統得到了新的確認。
三、“在路上”:尋根的最終 釋
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樣,張承志在心靈之旅的各個階段一直在逐步深化著自己的民族意識,直至黃土高原,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根”,有了所謂的“底層歸屬感”。可張承志的民族情結在大西北真正有了寄托嗎?筆者認為并非如此。
有評論家對張承志現象作出過批判:認為他的創作是一種“心靈的迷狂”:“在張承志的小說中,時時體現著一個身處現代文化中心現代大都市如北京、東京的知識分子的心靈焦慮、精神焦慮,為這種焦慮所迫使,他筆下的這位知識分子一次次地從現代社會的中心——都市出走以求解脫這種焦慮,以尋求心靈的皈依。”因而,張承志的尋根,從某種層面上看,只是一段段心靈旅程的拼接,是一次奇妙的心靈探險,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心靈焦慮的解脫和釋放。只不過,在荒涼的大西北,被“血統”牽絆的張承志與回民同胞有了共同的民族感情,找到了短暫的心靈契合點。所以,大家才誤以為張承志在此皈依了。
事實上,如果我們翻開張承志的訪談錄(“在路上”——張承志與戴靜的對話),就會發現張承志其實始終是一個“行走在路上的人”。他早就感覺“我在中國已經是一個相當典型的‘在路上型’的人了。”張承志把原因歸為“可能,一方面是經歷造成的:在內蒙古牧區生活的影響。游牧民的本質就是移動,搬家——‘家’本身是可拆卸的。一個蒙古包從拆卸開到車轱轆開始轉動,只要一個小時。另一方面是學習的影響:在大學我進的是考古學專業一一考古是一種野外的學問,考古學的根本有一條:田野。在外邊跑。你干一輩子考古,就意味著跑一輩子。”
的確,張承志在一開始就選擇了“在路上”這種特殊的生活方式,他的“尋根”理所當然也夾雜著些許流浪的味道。“我有一條熱得過分的命。”“我知道對于我最好的形式還是流浪。”“那個不安分的精靈又附上了這個年輕人”。張承志遠離故鄉,遠離親人,在流浪中感受生命的美,在流浪中追求輝煌的人生,在流浪中體會宗教的神秘……
“根在何處,何處為家”,或許對“回民游子”張承志來說就沒有答案。因為“在路上”不僅是他的生存方式也逐漸內化為他的生活態度:“永在路上,永不停歇”。張承志一路高歌,穿過千山萬水,跨過千溝萬壑。所以,就算在黃土高原,就算有“族血的吸引”,張承志也不會停下他追尋的腳步,他只是沿途駐足感概一番,在短暫的休息之后又要重新上路。“往昔時官府的流罪,如今是本能的驅趕;人群涌向西,涌向南,西海固三分在新疆,一分向川地——這才是真正的‘在路上’。我也該上路了。忍住淚告別了幾個朋友,咬咬牙拋下了親人,記著戰友腿上的槍眼,想著回民欣賞的傷疤,我走了。”(《離別西海固》)張承志就這樣“忍著撕裂般地疼痛”離開西海固,再次踏上了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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