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賈植芳相識,是1936年在日本留學的時候,當時他在北京讀書,因參加“一二九”運動被捕,取保獲釋后,為避難到日本留學。我和他、李春潮、覃子豪都住在小石川白山宿舍,朝夕相處。大家都是參加東京文學社會活動的分子,有共同的愛好,因此相聚在一起,上下古今,無所不談。他學社會學,喜歡創作,我學農業經濟,喜作社會田野作業。后來他成作家,我成為民間文學的教師,都與此不無關系。
壹
后來搬出白山宿舍,我們都住在早稻田附近,也時相過從。有一天晚上,細雨迷蒙,街頭凄寂,我忽然看見賈植芳一個人踽踽獨行在雨中,于是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他才清醒過來。我不放心,扶著他,送他回到宿舍。翌日,我去看他,才弄清了原因。賈植芳雖然個子矮小,但骨格崢嶸,他是北方人,性格堅強,為人熱情豪爽,朋友有困難,他能傾囊相助。最近因家款未到,他的存款被朋友借光,連飯錢都沒有了,只好餓著肚子在街頭閑逛,以抗饑腸。于是我和李春潮湊了二十元給他送去,暫度難關。
貳
賈植芳的最大嗜好就是煙酒和讀書、買書、藏書。每逢星期天我們都相約到神田逛書店,選購新舊社會科學和文學書籍。當時蘇聯正在大搞農業集體化的農莊,宣傳社會主義的勝利。我們都是向往社會主義的青年,不甘落于人后,大買這方面的書籍。當時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已出版,轟動一時,已有日譯本。除了新書,我們對于舊俄的文學也很感興趣。賈植芳最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陀氏的《窮人》《死屋手記》,都是他推薦給我讀的。而我也向他推薦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復活》。陀氏是描寫斯拉夫民族神秘的靈魂最深刻的一人;托氏則是反對戰爭和祈求和平的偉大的人道主義作家。對于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阿爾志跋綏夫、安特列夫、蒲寧等作家,賈植芳也很感興趣,說他們就藝術水平而論都是大師。蒲寧描寫俄國沒落和衰敗的《鄉村》,也是他介紹給我讀的。對于弱小民族國家的文學作品他也感興趣。從此我們就遍讀世界文學名著。這為他后來研究比較文學打好了基礎,也為我研究民間文學得到啟發和指引了方向。
叁
正當我們在努力研究世界文學的時候,中國文壇發生了兩個口號的爭論。一方是魯迅,另一方是周揚等。任白戈就在東京拉郭沫若寫文章反駁魯迅,他們想借此掀起一個批判魯迅的高潮。我記得郭沫若的文章寫好,為趕時間,他們到處找人抄寫。由于留日同學,大都崇敬魯迅先生,反應冷淡。跟著魯迅逝世,大家沉浸在一片悲痛聲中,忙于籌備開追悼會。李春潮、賈植芳都是積極分子,他們先去和任白戈商議,他卻借口懼怕日本警察干涉,主張緩開。李春潮極力反對,主動去找郭沫若出面籌劃,得各方面的支持,終于成功。在青年會開會那天,真不巧,大風大雨,人山人海,大家都在悲悼氣氛中,甚至有揮淚飲泣者。主持人原定郭沫若,因他遲遲未到,臨時推舉一人主持開會,先由來賓佐藤春夫講話,講話內容我記不得了。后來郭沫若到來,并隨身帶來一副挽聯:“方懸四月,疊墜雙星(指高爾基、魯迅),東亞西歐同殞淚;欽誦二心,憾無一面,南天北地遍招魂。”并登臺講話,大聲高呼:“前無魯迅,將來會有無數的魯迅。”郭氏這個評價,頗含深意。會后,東京又是一陣學習魯迅的熱潮。日本改造社準備出版《魯迅全集》,做了大型廣告:“魯迅,東方文化的巨星,要了解東方文化,必須讀魯迅。”就在這個時候,賈植芳、李春潮、覃子豪、李華飛和我,為了繼承五四傳統,發揚革命文學的精神,籌建了“文海社”,并積極籌備出版《文海》。第二步就是集資組織出版社。《文海》在上海出版了第一期,跟著抗戰爆發。留日同學紛紛回國參加抗戰。“文海社”無形解散,一切計劃和理想都成為泡影。
肆
抗戰八年,各奔東西,音信斷絕,生死不知。抗戰勝利后我到上海,聽說賈植芳來過上海,沒有碰見。解放后,他重來上海,我們才分別多年后重逢,喜出望外。這時他在震旦大學任教,并擔任中文系主任。經他介紹,我也轉業到震旦教民間文學。院系調整后,他到復旦,我分配到華東師大。后來胡風案發,他被捕,我因和他的關系,被審查半年多,但因我和胡風無關系,幸免于難。從此我們又分別二十多年,一直到他平反昭雪,我們才重新往來。經過大難以后,賈植芳的豪爽慷慨性格未變,但閱歷多了,對人情物理,知人論世,更加深刻,愛憎分明。在這段時間的接觸中,他給我印象較深的有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他對文化界人物的評價:對于賢者贊揚,對于弱者同情,對于壞人則無情地加以鞭撻和揭露。如他對于鄭超麟,他不避嫌疑,登門拜訪,尊之為長者、優秀的翻譯家,除了《諸神復活》已再版外,他認為鄭譯的紀德的《剛果旅行》、意大利反法西斯的名著《意大利的脈搏》都可以重印。對于詩人公木在天津文聯當領導的時候,反胡風時,劉白羽要他劃定青年作家林希為胡風分子,他斷然拒絕,被調職,后來成了右派。賈植芳很贊賞他的正直不阿的精神。對于新文史專家王瑤,對現代文學事業的敬業不茍,一直抱病參加各種學術會議,客死上海,特加表揚。對于老戲劇家余上沅解放時放棄英國的優厚待遇毅然回國,從事新中國的教育,勤懇負責,抱病以終,衷心敬仰。對于弱者的同情:如對于右派分子陳仁炳,他不僅和他交往,并為他寫回憶文章,介紹他的身世和他家庭的悲慘遭遇,為歷史提供了可靠的資料。戰國策派的林同濟,《名利場》譯者楊必,都是很有學識和才華的人,委曲一生,未能發揮其才能,楊必竟被迫害自殺,對他們,賈植芳不勝惋惜。公子哥兒文學家邵洵美,對在牢房里的賈植芳說了兩件受屈的往事:一是蕭伯納訪上海時,因蕭素食,由邵洵美出資在功德林設宴招待,事后報導連他的名字都沒有;一是魯迅說他的文章,都是請人代寫的,邵洵美說,他的文章雖然寫得不好,但卻是自己寫,他請求賈植芳出獄后寫文章為他申辯。賈植芳踐約,為他寫了回憶文章。對于比較文學專家范希衡,在其長期不堪其苦的境遇中從事翻譯工作和他長期被埋沒的比較文學成果,他重新把他挖掘出來加以介紹,真是用心良苦。但是對于文壇敗類、文痞張春橋,他則毫不留情。張春橋在上海雜志公司做助理編輯時,張靜廬叫他標點古典小說《豆棚閑話》,標點了十幾頁,都是破句,可見狗頭軍師,原是一個不學無術的騙子,老板只好請他另謀高就。而姚文元橫空出世,是投機寫了反胡風的文章,被張春橋看重而成為棍子,他的父親姚蓬子也是一個無恥的叛徒。對此賈植芳都毫不留情地揭露了他們的老底。
另一方面使我敬佩的,是賈植芳培養了一大批現代文學、比較文學、通俗文學的人才。他曾對我說過,作為一個教師的任務,就是要為國家培育人才。如果我教的學生不如我,是一種恥辱,超過我,才是一種光榮。現舉一例,在他家中,我常見一個他的學生施昌東,據我了解,他不僅在學術上對他進行幫助,對于他的疾病也非常關懷,對于他的家庭也無微不至地加以照顧,施昌東能取得學術上的成就,是離不開賈植芳的幫助的。但是他對于學生的培養,并非徒勞,也得到了回報,這就是他晚年喪妻后,他的學生都非常關心他的生活。尤其是他九十華誕時,學生集資大規模的開慶祝會,高朋滿座,笑語生花。并出版《賈植芳文集》。賈植芳,雖坎坷一生,但有一個幸福的晚年。
伍
最后我想談一下,他對胡風和自己的評價。有一次我們閑談時,他說,解放后,周揚他們發動批判胡風思想的早期,他曾勸過胡風,他們有權力,斗不過他們,不要糾纏,算了,胡風不聽他的話。“三十萬言書”,他也未參加議義,以致后來釀成彌天大禍,引火燒身,是始料所不及,因此,他坦率地說,他和胡風,都不懂政治,畢竟是書生。這就是他的自我覺醒,自我批評,也是自我解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