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堤

經過天昏地暗的煉獄般的感情折磨以后，她終于又能走過這柳堤去上班下班。她每天故意繞道從這兒走，因為，這里是她與上初中的兒子最喜歡來的地方，從小學開始，她就天天陪著兒子在這夕陽下的柳堤上背英語單詞、練笛子。可是，這幸福的時光不再了。因為，兒子已經沒有了——而偏偏是在母子之間為了一件瑣事發生齟齬之后沒有的!倔強的兒子同她頂嘴之后就出了門，而這一走竟遭遇車禍走上了不歸之路!這使她永遠地在惱悔自責的湯鑊里煎熬。

這幾天，就在這夕照如火的時刻，她拖著疲乏的步子經過柳堤時，總聽見有一個聲音跟著她，一直到她走完這段長堤。“媽媽——”那聲音哀婉、凄切，若有若無，像柳絲一般纖細……可是等她回過頭去看時，卻什么人也沒看到。她懷疑自己的神經質，便灰著臉繼續走自己的路。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隆冬季節，柳枝上只殘存著幾片枯敗的殘葉，隨著寒風瑟瑟抖動著。奇怪的是今天卻沒有出現那細如柳絲的聲音，柳堤上萬籟俱寂，靜謐得連風卷殘葉的聲音也沒有，靜謐得簡直有點詭異。腳下的路也無限地延伸著，她覺得平時10分鐘就能走完的路，今天好像已經走了1個小時了，前面的路還是望不到頭!潛意識里，她想起老人們說的“鬼打墻”，但她卻絲毫也沒有駭異的感覺，相反她卻覺得有點愜意一自從送走兒子后從沒有過的愜意。她神態自若地走在這條長堤上，像一條落在岸上千渴得快要死去的魚突然回到了水里一樣自在和輕松。

她無意間向西邊天空一瞥，忽然看到了夕陽像倒映在水中一樣波動起來，從金紅的圓盤里不斷溢出桔紅色的水光，那水光給人以妖媚和靈異之感，不斷向四面皴染，一會兒，全部天空都布滿了桔紅色的水云，并晃動著，變幻著，仿佛隨時都會墜落下來……再看面前時，柳堤上千絲萬縷的柳枝全都綻出了嫩葉，那氤氳著的柳煙卻并非一片翠綠，而是一片嫣紅!她驚悚了——現在是隆冬啊!如何柳枝綻葉?

柳蔭深處，忽然傳來了斷斷續續、如泣如訴的笛聲。是自己熟悉的那首曲子，也是兒子最喜歡吹的那首曲子!她疾步循著那笛聲走去。等她撥開一枝橫在眼前的柳條，忽見前面出現了一個八角形的涼亭，而這里以前根本沒有這座涼亭!她意識到自己已走上了“彼岸”之路!聽老人們講，在黃昏夕照之時，被強烈的念想控制的人是最容易到達“彼岸”的!

涼亭內站著一個頎長的少年，正在聚精會神地橫吹竹笛——那本來是一首明朗、歡快的曲子，卻被少年演繹得婉約哀傷，催人淚下。她淚流滿面，大聲地呼喊著兒子的名字。一曲終了，那少年緩緩掉過頭來，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十分驚喜的神情：“媽媽!媽媽!你終于‘看見’我了!”她大喜過望，極想奔上前去，抱住兒子，可是她抬不起步子，她大張著嘴，反復呼喚著兒子的乳名，兒子卻聽不到她的聲音。少年喃喃地說：“媽媽，我已經違反了‘這邊’的規矩，在這里等了你七天了。他們說，如果過了今天日落時分再不回去，我就會被貶到那永世不得超生的地方……”他停頓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不，我要等，我一定要等到你‘看見’我為止!因為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她全聽見了，她看著漸漸西沉的落日，一顆心迅速地往下沉，她焦急萬分地喊道：“兒子，你快走吧!快走吧!”但是兒子聽不到她的話。兒子那泛著紫光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仿佛那眼神稍一游移，媽媽就會突然消失。兒子仍然喃喃地說：“媽媽，我想再看看你，我要多看看你……”她跺著腳，搖著手，瘋狂地呼喊著：“兒子，我的好兒子，媽也好想好想多看看你啊!可是，你快走吧!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心地走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夕陽收拾起滿天桔紅色的水云，一點點地沉落下去，柳蔭漸漸昏暗下來。最后一縷霞光投射在少年臉上，少年蒼白的臉上竟有了一縷紅暈，他大喊著：“媽媽，我要對你說：對——不——起!”一陣朔風驟起，卷起一地枯葉，不停地旋轉；夕陽在她提心吊膽的注目中終于收盡了余輝；河水突然掀起一陣滔天巨浪，打上了柳堤，柳葉紛紛墜落，涼亭霎時傾斜了，少年的身體懸空飄浮了起來，不斷扭曲、變形，從下肢開始，逐漸向上發展，充斥著刺目的光亮……她聽說過，這是靈體即將消散的預示!而靈體消散，兒子無論在“此岸”還是“彼岸”就都不存在了!她最后看到的是兒子泛著紫光卻透著笑意、再無牽掛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