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忽然,他開口跟我要錢了,說是感覺不舒服,要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于是,我匯了兩千元給他。過了幾天,他打來電話說身體不大礙事,但是錢花完了,不夠。
時間不長,他又來了電話,想買輛電動三輪車,因為年紀大了,騎腳蹬的三輪車去趕集有點兒吃力。一輛電動三輪車大概兩千塊錢,數目不是很大,但因為他接連向我要錢,我猶豫了一下。他好像聽出我的遲疑:“你給我一半,我自己出一半,我剛把家里的羊賣了。”
我的心就軟了下來。這些年他一直養羊,每次四五只,養大了賣掉,賣羊的錢用于日常花銷。養大一只羊不容易,每天要把羊從家里趕到坡上去,一來一回,大半天時間就過去了。母親在世的時候,每天會去給他送些熱飯菜,母親走后,他每天帶上餅子、咸菜和一壺白開水去放羊。
母親去世后,我想把他接到城里,他執意不來。在縣城的弟弟也想接他去住,他不肯,說是習慣了鄉下。我們無法說服他,只能由他。可是忽然之間,他好像變了,頻頻向我要錢。我把錢匯了過去,心里卻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兒。
我把他的事說給老公聽,老公說:“可能是他年紀大了吧,人越老越像孩子,性格和脾氣也會改變,讓孩子摸不準。”想想也是,他已經70歲了,家里平時只有他孤孤單單一個人。我能抱怨什么呢?他是我的父親。
3
我公休,決定帶女兒回家去看看他。我事先并沒有告訴他,以免他擔心——要是聽說我們要回去,他會整晚都睡不著。
院門鎖著,隔壁鄰居說他去放羊了。他今年一下子養了八只羊,大羊下的小崽都沒有賣。我牽著女兒去坡上找他,遠遠地看見羊群。走近了,我看見他坐在一棵樹下打瞌睡,旁邊鋪著一塊塑料布,上面放著吃了一半的餅子、成菜,還有一壺水。
我心里一酸,喊了聲“爸”。他好像嚇了一跳,睜開眼睛,半天才反應過來:“丫頭,你回來怎么也不先說一聲。”女兒搶話:“媽媽說要給你個驚喜。”
他很高興,顧不得跟我多說什么,拉著女兒去見識他的寶貝羊們。八只羊,小小的一群。他樂呵呵地說:“再過一段時間就賣掉,可以賣好多錢呢。”
他把幾只羊攏到一起,趕回家。進了院門,他先把羊圈好。我看著院子,有些雜亂,角落里放著他那輛騎了多年的腳蹬三輪車。
“你買的電動車呢?”我隨口問。他有些慌張:“車……噢,還沒買呢,人家說下個月電動車降價。”“想買明天就買,我陪你去。”我說著拿起掃帚掃院子。“再等等,不著急,等降了價讓你弟陪我去買。”他進屋去給女兒找“稀罕物”,是女兒愛吃的紅薯干、柿餅……都是他自己做的。
女兒吃著東西,我收拾著院子,聽見他給弟弟打電話:“你姐回來了,你們晚上也回來吃飯吧。”又小聲叮囑一句:“多買點兒好吃的。”
我想說什么,又住了口。
這些年,我一直介意父母的偏心,因為弟弟是男孩。雖然在農村,幾乎每一家的大人都偏心男孩,可用母親的話說,我生性是驕傲的,容不得家長偏心。因為年少的嫉妒,我對弟弟刻意疏遠,后來賭氣考上一所好大學,揚眉吐氣地離開了家,畢業后在外企做了白領。弟弟勉強讀完職業中專,在縣城一家小工廠當流水線操作工,對我有些仰視又有幾分敬畏。我同弟弟之間,客氣多過了親近。后來,各自成家,聯系甚少。
3
弟弟和弟妹帶著孩子回來,買了很多食品、蔬菜,愈發顯出了客氣的成分。我自然也拿出了給他們備好的禮物。
他親自下廚,讓弟弟打下手,做了很多菜,都是我愛吃的。母親在時,他是不做飯的。他竟然把每一道菜都做出了母親的味道,吃著吃著,我幾乎流下淚來。
弟弟讓我去他們家住,他也堅決讓我去,說家里的被子都沒有曬,床鋪也潮。我還是決定留在家里住。晚上,我在院子里陪他說話,他說其實弟弟一直很牽掛我,弟妹還給我女兒織了毛衣……這些話在我聽來覺得有些刻意,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說。
只是最后,話題還是落到了錢上。他繞了很大的圈子,先說村里正在統一規劃,又說母親生前想重新翻蓋房子,最后才試探地問:“你要是手頭不那么緊……”我心里有一絲說不出的傷感,打斷他:“翻蓋房子需要多少錢?”“大概要兩萬塊吧。”他的聲音低下去,隨后又趕緊補充,“我的羊要是都賣了,能賣好幾千塊錢。”
我愣住了,兩萬多,對我來說不是個小數目。我囁嚅著:“我回去考慮一下,應該,不是太大問題。”他低下頭:“丫頭,難為你了……”我笑笑,他一定看不出我的笑容有些苦澀。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沒有睡著。他好像也是,午夜了,還在院子里走動。
我原本打算多住幾天,可第三天,我找了借口提前離開。他沒有強留我,拿出許多東西,默默給我裝進袋子。這兩天,我們都沒有再提翻蓋房子的事,很明顯,我們都在刻意回避。
他蹬著三輪車送我去車站。我上車前,他終于還是說了一句“錢的事……”“我記住了。”說完,我轉身上車,沒有回頭。
4
我跟老公說了他要錢的事,無奈地嘀咕了一句:“他真的變了。”老公問:“他是不是最近身體不太好?我聽人家說,老人的身體要是有問題,性格變化會很明顯的。”我搖頭:“他性格倒是沒變,就是總想著要錢。”
好半天,老公沒有說話,他不是個小氣的人,但這幾年他經營的小公司不景氣。最后,老公說:“把錢給爸吧。咱們緊緊手,日子還過得去。”
拖了半個月,我才把錢給他匯去。
老家的一個親戚來城里給孩子做手術,我幫著聯系住院的事,順口問了一句:“我們家的房子翻蓋了嗎?”“沒有啊。”他詫異地看著我,突然想起什么:“對了,你爸把羊都賣了,幫你弟買了輛小貨車。你弟不在工廠干了,現在開車給人送貨呢,不少賺錢……”
我的心像瞬間被冷水澆透,原來,他是騙我的,他始終偏心弟弟,偏心到騙了我的錢去幫弟弟。父母是不能恨的,可是我的怨,又有多重?
我忍不住把自己關在洗手間,借著嘩嘩的水聲哭了一場。
5
好些天,我沒有主動給他打電話。一想起那些事,我的心就疼一下,又不能對老公說出真相。我的自尊心不允許讓老公知道——我是一個不被父親疼愛的女兒。
他打來電話,一向舍不得電話費的他絮叨了好半天。我淡淡地應付著,努力不讓自己的口吻變得冷漠。后來,他訕訕地掛了電話。我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3天后,我接到弟弟的電話,他去世了,心肌梗死。
天空蔚藍,云卷云舒,陽光明亮,而我卻有做夢般的不真實感,猛然想起他三天前打來的那個電話,那些瑣碎的絮叨,猶如一塊重石砸在心上,砸得我好半天透不過氣。
我趕回家時,他躺在那里,像是睡著了。我和弟弟抱頭痛哭,所有的怨憤都隨著他的突然離去而煙消云散,只有疼痛蔓延在心里。
處理完后事,弟弟送我去車站:“姐,以后要常回來。爸媽都不在了,家還在。”
我干涸的眼中充滿了淚水。
握握弟弟的手,我說了一聲“保重”,上車離開。
6
過了好多天,我才從父親的離去中平靜下來。
禍不單行,老公的公司出事了,他被客戶騙了,包括銀行貸款在內的幾十萬元被騙得精光。老公幾乎崩潰,日日買醉。我心疼,焦急,無計可施。想了一個晚上,我決定賣房子。
第二天中午,弟弟打來電話。我沒有心思寒暄,但弟弟聽出了我的焦慮,一直在電話里耐心地詢問。
沒想到,弟弟買了夜里的火車票,第二天一大早就趕來了。進了門,弟弟從懷里掏出報紙包著的一沓錢交給我:“姐,這是5萬塊錢,你先拿著應急。”
我吃驚不已:“你哪來的錢?”
“這幾個月開車拉貨賺了一些,我又用房子抵押貸了3萬。”
我心里一熱,連忙推辭:“我不能用你的錢。”
弟弟急了:“去年工廠倒閉,我們夫婦都下了崗,想買輛小貨車又沒錢。你一共給7爸4萬塊錢,讓他轉交給我,還不讓他告訴我那是你的錢。我最難的時候你幫過我,現在為什么不讓我幫你呢?”
我呆住了。
“爸說了,小時候你總讓著我,因為我是弟弟。現在,我要保護你,因為我長大了。爸還說,有一天他不在了,我就是你的娘家人……”
我一轉頭,淚如雨下。我這個薄情的女兒啊,是怎樣誤會了父親那片深愛的苦心。他知道生性高傲的我,連親情都不會主動索取。當初,他開口跟我要錢,心里該是怎樣的為難?他那么做,只是為了他離開后,我還有親人的愛可以依賴。世上哪有父母不疼孩子的?而我,卻怨了他那么久。
“姐,你別哭。實在不行,我回去把車賣了。”弟弟著急地看著我。
我轉回身抱住弟弟,什么都沒有說,緊緊地抱住他。我知道此刻,睡在天堂的父親,一定安心了。
那個始終活在他的深愛中卻不自知的女兒,終于懂得了他的愛。
編輯 彩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