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的生命

秋風帶著一臉酡顏輕輕抹過山野的時候，我終于尋來了短暫的閑暇，開始幫年邁的父親整理日記與詩文。詩文穿越了一個少年到老年的全部過程，那些被時光過濾的文字像蝌蚪一樣游走在情感的水面，陽光之下水氣氤氳在字里行間，讓父親進入兒子心間。純自然的原生態筆墨，有啥說啥，很本色、很質樸，就像埋在泥土中的紅薯和土豆，絕不矯揉造作，無病呻吟。

一位名人說，時間是一位大師，能寫出多彩的未來。而我覺得時間是一只吸取精血的怪獸，是一個食人的魔鬼，讓一個青春勃發的少年轟然老去。父親那些泛黃的照片留下了他青春年少的模樣，曾豐滿的體態已形銷骨立，皮膚布滿了深深的皺紋。我坐在老屋的門檻上，看見屋前的楓葉突然變紅，晚上，在不太明亮的燈光下，我翻看著一堆各式各樣的本子，紙頁間滴落墨跡，雪泥鴻爪，沉淀下人生的喜怒哀樂，上面有父親緊隨時態的文字。當我穿越意識形態的茫茫草地，一組詩歌的意象降臨眼前。一生是如此短暫，一些輕輕的紙片便能將其托起，寥寥幾筆就能帶過；而煎熬中的每一天卻又是如此的漫長。日記本寫著：我今天很痛苦。僅僅六個字，卻穿越了長長的時光隧道，讓幾十年后的兒子重溫了昔日的痛苦感知，像鄉間負重的獨輪車在我的胸脯上反復輾壓。上有老，下有小，父親是一家之主，承受著生命的沉重。那個時候滿地都是餓得眼睛發綠的鄉人，能存活就是一種奇跡，農村正鬧著可怕的饑荒……

一條起了凹面的石板小路，就像一位缺牙少齒的老嫗，但一條新修的水泥路，卻不可能生存如此悠長日月，水泥這種后現代產物終于老化脫落，無法與自然的石頭抗衡，歷史的細節鐫刻在腳下的石頭里。石頭是最能承受衰老，承受虐待，承受孤獨的東西，就是肩扛萬丈高樓，也依然一言不發，寵辱不驚，它能堅持到地老天荒，能等到世間最堅硬的物質消退。難怪傳說中的女人都化作了石頭，修河邊的抱子石、望夫石，世世代代都在等她隨水而去的男人，男人回來的那一天，她就會還原成人。鄉間的老屋一天比一天稀少，我站在老屋前想尋找什么，但只有一些斷垣殘壁，一些面向山外，步履匆匆的行人。

離家的時候是秋天的夜晚，我看著家人在燈下圍著簸箕攝著菊花，開得燦爛的菊花還沾著晶瑩的露水，過幾天就有可能在客人的茶杯里上下翻滾，古老的習俗，有著異常深厚的背景。在這樣的夜晚，我突然間想起了河灘上的野菊，以及野菊旁大片的蘆葦。蘆花隨風一吹，漂浮在平坦的河灘上，雪白的蘆花如一場夢中的瑞雪，當河水終于凍啞了嗓子，蘆花卻給河灘留住了最后一絲溫暖。小時候想，野外的花草樹木冬天怎么不冷？原來植物們也懂得相互關懷，左手牽著右手，彼此溫暖。

我和父輩一樣，深愛著這個村莊，但又對著村莊無可奈何。城市的磁場太強烈，物質成了欲望的良導體，一個一個被無聲地吸走。老屋如一只千年龜鱉，干癟得只剩一個空洞的軀殼，衰老得不能動彈，頭縮進厚厚的鎧甲里，匍匐在山水之間，不敢目睹這個變幻的世界。農耕文明時代，這可是富庶之地，前面是河，后面是山，一片肥得流油的黑土地。屋頂蓋著長如扁擔的缸瓦，瓦上刻有陽文圖案，老楓樹的葉子飄落在屋頂上，長滿了一層綠茵茵的青苔。我特別喜歡大雨來臨時，屋檐下掛起一根根的銀柱，滿含動感的水聲就像瓦片間的琴鍵，彈奏著天地之間吻別的情歌。老屋的左側是牛欄和豬圈，風從左側吹來，散發著新鮮的牛糞氣息；風從右側吹來，傳來菜園中紫蘇與薄荷的花香；后山是一片松林，松濤陣陣，雄渾激越，長青的馬尾松漫溢得含蘊的蔥蘢。

山里夜來得突然，就像一支懸在頭頂的巨筆，飽蘸了濃墨，突然間朝你劈頭蓋臉地抹來。夜就這樣正式降臨了，沒有前奏，沒有鋪墊，就像生命終結時的突然。鳥雀比人更謹慎，精確地計算了飛翔的時間，作好了歇夜的準備，當把身子在樹葉中藏完時，夜幕便剛好降臨。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山野在頭頂寂寞著。一條河流，靠什么作牽引？為何能經年不息，日夜咆哮。夜色里，村莊一臉模糊，就像寬沿草帽下的一張臉，看不見表情，但能感覺到滄桑、苦澀和缺少笑意。河流伴著山川，滋潤了炊煙四起的村莊，曾經設想，假如沒有這條不知疲倦的河流，山村便會成為死寂無聲的墳岡。河流因季節而變化：夏季狂暴，冬天脆弱，山村倚水而得豐稔，村人近水而獲歡笑，河流是土地的點睛之筆，是連接所有生命的臍帶。

暮色里父親趕著老牛緩緩而歸，我站在楓樹下翹首盼望著母親回家。媽媽背著一大捆薯藤，瘦弱的身軀顯得十分疲憊。媽媽挑了幾個大紅薯，讓我端到河里洗凈，回家煮薯飯。那時糧食不夠，紅薯代替了一半的主食。每頓不離紅薯，又缺油少菜，久吃殊實難以下咽，我心里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吃上凈米飯。誰能料想，追求健康飲食的今天，竟花幾元錢上街買來紅薯做飯。

夜色將山村完全浸透，母親把疲憊收起，點燃了火紅的灶膛。母親安詳的臉映著火紅的顏色，一盤薯粉燙蛋讓一個少年至今口齒留香。我曾沿著河流漫步，嘩嘩的流水聲撥動著心弦。村里人都愛早睡早起，只有河水依舊一路歌唱。是啊！河流只為流淌，流淌才是它的生命，只有流淌才能繁衍生息，才能風光無限。

父親的詩文集命名為《夕陽留聲》，夕陽雖美，但近黃昏，我就是再加倍努力，也無法在紙張上重造逝去的歲月，無法搭建歷史盛大的天空，建構詩意的光榮與夢想。老屋終究會倒塌的，一代接一代人在時光的坑道中耗盡最后一縷呼吸，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人一生都在忙碌奔波，但不全是為了溫飽，不排除為了追求一些世俗的東西，而悄然離世的時候，你卻一樣也無法帶走。死亡是一種悄然降臨的節日，無論是華麗無比，還是平庸寂寞，都是一樣的衰老，一樣的死亡，一樣的塵世。世上還有什么值得驚悸的呢？生命中有一些東西隨著年齡的增長被無聲地抽走，比如亮麗的容顏和青春的氣息；也有一些東西卻又堅強地留守，筋骨悄然老去，鈣質不斷流失，但生命卻在更加堅硬地成長，成長到能讓你坦然地面對一切。當埋頭于泥土之上，還沒有嗅到微醺的秋味時，秋天便翻過了門前的田野山崗，猛然醒來，一生原來就在一個恍惚之間。

我喜歡秋天收割后的田野，它就像產后的母親，賦予了生活的大愛和大美。簡樸生活是一種成熟，一種意境，一條謎一樣的修河，沖破了多次的攔截，堅固的堤壩終究沒有禁錮住它渴望大海的夢想，河水送來了所有的歡笑，而又把所有的歡笑帶走。水是最柔軟的液體，但它并不屈服最堅硬的物質，水滴石穿，當我們堅硬的牙齒完全脫落的時候，但我們柔軟的舌頭卻完好地存在。月升日落，花開花謝，河水推著河水走遠，一代人將另一代替換。

責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