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詩人而生,作為人而死”

一個中國的讀者，面對浩渺的世界文苑，一輩子錯過的好作品和好文學家不計其數。茨維達耶娃曾經也在這錯過的系列。事實上，即便在她的祖國俄羅斯，茨維達耶娃得到認同也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這里有個常常被引用的例子。1992年，在關于茨維達耶娃的一次國際研討會上，布羅茨基宣稱，茨維達耶娃是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當別人質疑道，她是俄羅斯最偉大的詩人嗎?布羅茨基回答，是全世界最偉大的詩人……在我們這個世紀，再沒有比茨維達耶娃更偉大的詩人了。瑞典皇家科學院諾貝爾評獎委員會主席埃斯普馬克則認為，茨維達耶娃沒有獲諾貝爾文學獎，既是她本人的遺憾，也是評獎委員會的遺憾。

其實，茨維達耶娃的藝術成就不僅僅在詩歌領域，她還創作劇本、小說，且具有較高的音樂品鑒能力，但對中國讀者而言，首先需要了解作為詩人的茨維達耶娃。

如果有天才詩人的說法，茨維達耶娃定在這個譜系之列。她有著一個天才詩人的出身與傳奇。茨維達耶娃1892年出生于莫斯科，父親是莫斯科大學的教授、普希金國家造型藝術館創始人之一。母親瑪·亞·梅伊恩有德國和波蘭血統，具有很高的音樂天賦，是著名鋼琴家魯賓斯坦的學生。茨維達耶娃在音樂和博物館中度過了幸福的童年時代。除了音樂的熏陶，母親常常還給女兒們講故事，誦讀詩歌。她在母親影響下成為詩人，她說:“有了這樣的一位母親，我就只能做一件事了:成為一名詩人。”

茨維達耶娃極早嶄露詩才。她六歲開始詩歌練習，1910年，她18歲時自費出版了詩集《黃昏紀念冊》。1913年，在詩作《我的詩行，寫成得那么早》中，她寫道:

我的詩行，寫成得那么早

我不曾料到我是詩人

它們失控而出，像噴泉的水珠

仿佛花炮的點點火星

……

我的詩行啊，是珍貴的美酒，

自有鴻運高照的時辰。

她有著詩人所具備的典型氣質:不羈、偏執，甚至極端、情感強烈。茨維達耶娃認為，詩人應該是獨立不羈，不受任何束縛的。她一生漂泊，因為無法順應時代的劇變，且執著地抗爭，造成了她一生的不幸。她遠赴國外，但歐洲的俄僑并不認可她。她無門無派，不僅一直沒有成為阿克梅派的成員，甚至獨立于所有的文學社團和流派之外，與當時文壇主流的象征主義、阿克梅派和未來主義等保持著恰當的距離。這種不羈的性格后來給她的生活和寫作帶來了很多困難，詩作《神奇的路燈》被阿克梅詩人、“詩人車間”的成員格羅杰茨基和古米廖夫不太友好地評價。但這種性格對于她的藝術個性的形成卻大有裨益。茨維達耶娃在詩集《摘自兩本書》中寫道:“我的詩行是日記，我的詩是我個人的詩。”

她在詩歌中生存，在詩歌中呼吸;她的偏執也體現在詩行中，在《祈禱》中，她寫道:

基督和上帝!我渴盼著奇跡，

如今，現在，一如既往!

啊，請讓我立即就去死，

整個生命只是我的一本書。

……

我愛十字架，愛綢緞，也愛頭盔，

我的靈魂呀，瞬息萬變……

你給過我童年，更給過我童話，

不如給我一個死——就在十七歲。

茨維達耶娃將詩歌上升到一種生命的存在，有詩為證。1934年，她寫道:

割破了血管:生命止不住地

向外嘩嘩地流淌

……

詩歌呀，止不住地，一去不返地

向外嘩嘩地流淌

在茨維達耶娃的詩中我們隨處可以感受得到充溢的靈感和豐富的想象力，看不到絲毫的匠氣，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忽視詩歌的技巧。事實上，她比平庸的詩人更重視技術的存在。她懂得沒有手藝，人們就不可能化平淡為神奇，不可能在塵世的生活中創造出藝術，因為，“上帝與構思同在!上帝與虛構同在!”她自豪地宣稱:

去為自己尋找一名可靠的女友，

那并非依仗數量稱奇的女友。

我知道，維納斯是雙手的事業，

我是手藝人，——我懂得手藝。

她的作品節奏鏗鏘，意象奇詭，充滿了大量的破折號、問號、驚嘆號和省略號。但不完整的句式，造成了詞與詞、句和句之間很大的跳躍性，有時她為了表達紛亂的思緒，不惜打破常規的語法，使筆底的文字“陌生化”到了晦澀的程度。

我向乞丐乞求面包，

我對富人施舍硬幣。

……

用光線我穿過繡花針眼，

我把大門鑰匙留給竊賊，

以白色我搽飾臉色的蒼白。

在《書桌》中她寫道:

整整三十年，我們的

結合——比愛情更堅貞。

我非常熟悉你的皺紋，

正如你對我皺紋的了解。

她的詩歌聲音運動的軌跡和節奏都呈現出一種非如此不可的特征。她服從“聲音高于現實，實質高于存在”的詩教。布羅茨基對此評價，“在這條道路上，茨維達耶娃比俄國文學中，也許比世界文學中所有的人都走得更遠”。在藝術技巧和感情熾烈方面她比阿赫瑪托娃更具優勢。

若誕生之為人生盛宴，死亡乃人之不免悲劇。詩人則是悲劇人生的最高體現者。在《我的普希金》一文中，茨維達耶娃宣稱，古往今來的詩人都是黑人，無一不面臨被殺害的命運。茨維達耶娃對死亡的激情，絲毫不存在卑怯和委瑣的成分，有的是對生命的真愛和熱情。在她歌詠死亡的詩篇中，震撼讀者的并不是對死亡的恐懼或變態的迷戀，而是一種亙古不變的愛的激情。

詩歌的世界適宜精神的生存，但是，現實世界卻不能總是提供私人以詩意棲息。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教導她和妹妹，“不要在乎物質的貧困，而要崇拜神圣的美”。然而面對十月革命帶來的政治變革，不羈的詩人，并不懂得隨波逐流，站錯了陣營，給她的生活帶來無盡的煩惱:將丈夫送到白軍陣營，自己遭到迫害，流亡國外，卻要獨自贍養孩子，她后半輩子忙于養家糊口，最終死于物質的匱乏。詩人太脆弱，她們是一群應該圈養的生物，貴族小姐出生的茨維達耶娃擔當不起革命的風暴和世俗的困窘。

在這個羞于談詩的年代，重溫茨維達耶娃的詩歌與生平，讓我再一次直面詩人的生存與死亡。我們不能奢望那樣一個詩意社會——詩人不被視為另類，人人皆為詩人，人人理解詩人——將實現。但是在那些無法追憶的年代，詩人和她們的生命曾經那么真實、瘋狂地在詩行中跳動過。她們為人類提供了一種生活樣本，展現了人生狀態的多元可能。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