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在山溝溝里長大的孩子,在我沒有見過島嶼之前,我無法理解島嶼之美。我習慣于依賴山巒的厚重和高昂,習慣于將在無邊無際的大地上延綿不絕的山脈視為生命的屏障和護衛(wèi)。我習慣于享有這地理上天然的不可剝奪的安全感。
在我沒有見到島嶼之前,我甚至以為島嶼是狹小的,局促的,是無處可去的,是令人生出恐慌想要逃離的。那時候我概念中的島嶼,無非只是批量印刷的地圖上大版單調(diào)的藍色海域里微不足道的黑色小點。那時候我不知道島嶼并不只是一個名詞,并不只是我存有偏見的心里的某種概念或者隱喻。島嶼是有生命的。直到兩年前我出于偶然降落到本來甚至不曾出現(xiàn)在我的旅行清單里的夏威夷,我才意識到我對島嶼的認識錯得多么離譜。
海洋懷抱的嬰兒
那一次我在夏威夷停留了長達半月之久,這半個月的時間里我不曾在夏威夷群島的這個島與那個島之間遷徙。而是日復(fù)一日在歐胡島的沙灘邊和海水里閑散度過。這便使我多少擺脫了游客的身份,變得如同當?shù)乇魂柟鈺竦明詈诙置髁恋木用瘛_@便使我能夠深入了解到島嶼本真的面容。
這面容是純凈的。純凈得就像將它包圍的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和大海盡頭向上無盡伸展的湛藍天空。純凈得就像一旦捧在手心就變得透明的海水。在藍色蒼穹和藍色海洋的懷抱中呆久了,就會讓人產(chǎn)生微微蕩漾的錯覺,好像自己還是個嬰兒,好像自己還在母親的雙手溫柔推動的搖籃里。而我置身其中的被天空和海洋捧在手心的島嶼,可不就是襁褓中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嬰兒,可不就是被地球母親放置在遠離塵埃的大海中央,像把自己最愛的寶貝捧在手心里。
這面容又是柔弱的。就像島嶼的邊緣被海水沖刷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如同珍珠般圓潤光潔的粒粒細沙的柔弱。就像島嶼的中央綠得蔥蘢綠得深邃卻又因其孤守一地無依無憑于是綠得珍稀綠得令人心痛的樹木的柔弱。就像幾個小時就可以走完一周的環(huán)島海岸線的柔弱。就像將島嶼懷抱的海水的柔弱。這柔弱是無所不在的,是注定的,是無法擺脫和逃離的。這柔弱是島嶼的天性和命運。
我就是因為這純凈和柔弱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島嶼。島嶼在地域上確實是小的,是低洼的,是被限制的。但是這就是它令人憐惜和珍愛的特質(zhì)本身。它的色彩那么明亮,就像我們永不淡忘的童年的明亮。和遼闊無邊的大地相比,它也確實是被局限的。它孤獨屹立在海的中央,與世隔絕,像敏感的孩子丟失在茫茫人海里。如果你不靠近它,它無從召喚你。它只能默默地等待你找到它。
我慶幸我找到了它,我慶幸我發(fā)現(xiàn)了島嶼。如果說山脈和山巒像我生活其中的這顆美到極致的地球的脊梁和肌肉,那么島嶼,弱小無助而又繁復(fù)豐美的島嶼,就是這顆我熱愛至極想要踏遍它每一個角落看盡它每一種姿容的地球的心臟。
如果我們的星球失去了心臟,如果覆蓋地球表面四分之三面積的海洋失去了島嶼,只剩下茫茫無際的海水,卻無處可以駐足,那將是怎樣一種喪失之痛?那將是怎樣無語的離殤?
藍色的夢魘
我這樣說,并不是故意語出驚人。從夏威夷回來后我知道我從此無法抗拒島嶼的魅力。我知道它已經(jīng)以它兒童般燦爛也如兒童般脆弱的天性征服了我。我知道我往后不再只是山的孩子。我是說,在山脈的面前,在大地的面前。我覺得自己永遠是個可以任性放肆的孩子,山脈和大地有足夠的能量和氣場包容甚至縱容我。但是反過來,在島嶼的面前,我覺得自己終于成熟,我覺得自己終于成為了孩子面前的大人,嬰兒依仗的母親。我覺得島嶼就是需要我時時用心呵護的孩子。
不幸的是現(xiàn)實證明了我的直覺。
從夏威夷回來后我念念不忘在沙灘上和海水中度過的那些渾然不覺卻陽光般珍貴的時光,我想要知道更多島嶼的名字,我開始在我的旅行計劃里列入馬爾代夫等這些從前不曾被我關(guān)注過的地名。
但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擁到我眼前的眾多資料中,最突出的信息是,由于全球氣候變化,海平面上升,馬爾代夫在逐漸被海水淹沒。我無法想像這樣的預(yù)測會成為現(xiàn)實。我無法想像南印度洋海面上那大大小小上千個珊瑚礁島會消失。我只有通過照片想像那個不似人間的所在。我看到的就是曾經(jīng)至今讓我迷醉的顏色。白色的沙灘和海浪,綠色的樹林,藍色的天空和海水,我看到的就是令人屏息的純潔,天堂般的純潔。確實,同為島嶼,珊瑚礁島的馬爾代夫遠比火山島的夏威夷更令人珍惜和向往。你只要想想馬爾代夫的平均海拔僅僅1.5米,你就油然生出攬住它,摟緊它,惟恐一放手它就會隨波遠去的想法。不然為什么人們要稱它為“失落的天堂”呢?
難道這真的是無意之中的預(yù)言嗎?難道美麗的馬爾代夫真的要隨波遠去不復(fù)存在了嗎?難道它真的要沉入水中變成惆悵的傳說和飄逝的記憶嗎?難道搖籃般將它擁抱的海水真的會不知不覺變成將它埋沒的墓床嗎?這聽起來簡直是恐怖的。然而我不得不告訴自己,這是明白無誤的事實。我們的地球正在以加速度變得過于溫暖。我們的冰川在逐年消失。那些融化的雪水汩汨流入大海。百川到海,這似乎是順理成章天經(jīng)地義的事。然而海洋的面積雖然如此之大,卻并不會變得更大。于是海平面只能上升,于是我的旅行之夢柔軟的內(nèi)核,我們地球的心靈之囈語,于是我們以為將永遠在那里,永遠在等著我們的明媚的馬爾代夫,面臨永恒消逝的命運。
但更多讓我不安的信息呈現(xiàn)在我眼前。例如珍珠般散落在南太平洋上那些同樣美好但是遠不如馬爾代夫有名的島國。圖瓦盧,總面積僅26平方公里,平均海拔僅4.5米。這個小小國度常年被高達3.2米的大浪侵襲。基里巴斯,這個地球上最早迎接日出的國度,地球上惟一橫跨東西半球和南北半球的國度,50年后就可能被上升的海水吞沒不復(fù)存在。如果說旅游業(yè)還為馬爾代夫帶來有力的經(jīng)濟支撐,使島上的居民有可能遷徙到陸地上去開始新的生活,那么這些籍籍無名的島嶼又將怎樣面對自己的將來?島上的居民們又將怎樣安頓自己的子孫?何況就算居民們能夠遷徙,家鄉(xiāng)和故土只能永遠留在那里,留在海水里,那份和地球上任何一種美一樣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美只能永遠留在那里,留在海水里。是的,那是我沉醉其中的海水。但是如果島嶼不復(fù)存在,海水變成不可接近的汪洋,我內(nèi)心對海水的親近感也就只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例如并非島嶼的威尼斯。那是地球上只有一個的威尼斯不用我復(fù)述它的風情萬種。但我現(xiàn)在才知道這座建于公元452年的水城原來竟在以每百年超過一厘米的速度下沉。準確地說,不只威尼斯在下沉,同時城邊亞里亞海的海水不斷在漲潮和回灌。從上世紀80年代到2004年,在威尼斯通往亞里亞海的三個河道入海口,專家們筑起79塊巨型擋板作為阻擋海水的活動閘門,這就是著名的“摩西工程”。但摩西工程也抵御不了海平面上升的速度。如果海平面上升的問題得不到解決,聞名遐邇的水城威尼斯也將在幾十年內(nèi)難逃沒頂之災(zāi)難。
喪鐘為誰而鳴
或許我是悲觀的。氣候在變暖,而且還在逐漸變暖中。海平面還在上升,而且還在逐漸上升中。我想這個問題恐怕已經(jīng)得不到解決。美麗的事物終將消逝,就像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會消逝。永不變遷是不可能的。變化才是不可逆轉(zhuǎn)的。
我這樣說,絕不表示我的心無動于衷安之若素。恰恰相反,如果這樣的變化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一切就都是順理成章的。正像我在困惑中到比古代更久遠的年代里去尋找例證。我了解到我們的地球經(jīng)歷過五次生物滅絕事件。發(fā)生在4.39億年前導(dǎo)致約100科生物滅絕的事件起因就是全球氣候變冷。發(fā)生在2.45億年前導(dǎo)致90%物種消失的事件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氣候變化。但不同的是,這樣我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的事件實際上經(jīng)歷了無限漫長的時間,是個無比遲緩到無法被生命個體察覺的過程。例如上述的第二次,前后的跨度就長達一億年。一億年有多長,我們能夠想象嗎?
不用想像。因為此時此刻,我們面臨的全球變暖,僅僅發(fā)生在數(shù)百年,主要是近百年之間。誰還能說這是自然的是非人為的呢?全球為什么會變暖得這么快?因為大氣里有過多的二氧化碳。在地球歷史上每次大滅絕事件中,二氧化碳都扮演者重要角色。過多的二氧化碳來自哪里?來自我們每一個人。我們剛剛脫離刀耕火種的時代,就迅速習慣了現(xiàn)代化的物質(zhì)生活。我們?nèi)紵罅康钠秃兔簛黹_動我們的汽車,來照亮我們的黑夜,來驅(qū)趕夏天的炎熱,來逃避冬天的寒冷。在追求美的同時我們也追求日常生活的舒適,這似乎無可厚非。但是問題是我們的舒適生活是有代價的。這代價就是大量排入大氣中的二氧化碳。這不為我們的身體所容也不為我們的舒適生活所容的有害氣體使得我們的地球變得越來越暖,使得夜間的地表溫度無法降低,使得北半球的積雪面積逐年縮小,使得冰川退化,使得北極的浮冰大量消融,使得海平面上升,使得我珍愛的島嶼面臨消失。
如果如同地球心臟般珍貴的島嶼最終成為被拋棄和遺忘的孤兒,那么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這悲劇的制造者,我們誰都難逃其咎。正像海明威曾經(jīng)反問過的,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敲響。
有人說既然如此,那么我們應(yīng)該放棄旅行,不要再去踐踏那美麗而脆弱的島嶼,讓它們回歸自身的安寧。這樣的說法卻是我不能認同的。不是因為我還沒有去過那些讓我夢牽魂系的人間仙境,而是因為,樂于旅行的人是熱愛和追逐美好的人們,他們和島嶼一樣,同樣是地球的需要呵護的孩子。既然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類,讓人類作為無數(shù)物種中最有靈性的一類存在于這顆美麗的地球上,那么這美麗就是人類和地球共有的財富,那么這美麗人類就有資格和權(quán)力去探索和享有。掠奪和損害這財富的,不是旅者跋山涉水勞心勞力從庸俗現(xiàn)實中超拔的精神之旅,而是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天度過的向地球過度索取的物質(zhì)生活。
于是馬爾代夫,還有威尼斯仍然在我的旅行清單上,我仍然奢望今生有幸能夠目睹它們絕美的容顏。我知道和我想法一樣的人還有很多。既然我們的心事相同,那么我只希望我們的行動也相同。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縱然破壞已經(jīng)發(fā)生,趨勢不可逆轉(zhuǎn),我們?nèi)匀豢梢员M我們每一個人微薄的力量來延緩我們這顆地球的地理和歷史上令人悲哀的進程。說得更具體一些,請我們每一個人盡可能地步行,種花種樹,拒絕包裝,拒絕一次性用品,素食,穿純棉的衣服,用衣物保暖,用自然風納涼。請我們每一個人就像愛我們的孩子,在我們生命的每一個瞬間付出我們對這顆美麗地球的愛和呵護。
也許個人的力量真的微不足道,換來的只不過是對自己內(nèi)心不安的撫慰和彌補。但是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這樣做,又怎可能不像弱小的珊瑚蟲聚集在一起,終于堆積成堅硬的礁石。
我只希望當我終于去到那大海中央“失落的天堂”,我不必懷著末日的凄涼心境,我不必說出歌德曾經(jīng)說過的那句話。
“停留一下吧,你多么美啊。”